“我从来没有因为飞白刀为难过她,她清楚。”从容的声音,从斗笠下缓缓传出,凉风正从窗外掠过,窗格“吱呀”响了两声。
“露霜阁的子弟,也没少去清锋斋。”豹头环眼的莽汉,双眼pēn_shè出两道刀锋般锐利的光芒,正迎上斗笠下缓缓闪现的两只眼睛。
那双眼,仔细端详之下,说不出的高贵孤傲,细长迷离,流转一阵不可言喻的奥妙。那是一双俗世里难得一见的精锐眼睛,平静的好像闪烁在三界之外,却又那么深邃,就像苍穹大海,似乎能够包容天地万物。
陆擎没有说话,只是任莽汉打量一番。
长街上,又灭了几盏依稀灯火。
整个嘉兴,笼罩在一片漆黑之中,只有月亮,幽凄凄,断续闪烁着,勾勒出模糊的街道。
“明天我还来!”陆擎话没说完人已经转身。
“不用!”突然传来一个女声,嘶哑,冷淡,让人寒颤。
一个玲珑身影,踩着“吱呀吱呀”响的木楼梯,徐徐从楼上下来了,手上正端着一盏摇曳红烛,映出一张冷艳的脸。
“你故意打偏了罢?”莽汉自己端起一盅茶,饮了小口,撇嘴笑道:“不然,陆阁主已经倒地身亡了罢?”
烛光摇曳,映着女子美丽却冰冷的脸,一丝不易觉察的不屑,掠过她的双眼,她拧了眉,若有所思。
那女子不年轻,正是青夫人。
一堆青丝用浅色的带子绾着,纤瘦的身体包裹在一件窄袄里,风韵毕现。
她托着红烛,慢慢从大堂穿过,依次点亮了十几支蜡烛。
方才阴森冰冷的大堂,缓缓沉浸在一片越来越暖的金黄淡红间,也映亮了莽汉威风凛凛,却布满风霜的倦容。
“明月何处来,愿引天涯人。”青夫人将手中蜡烛放在陆擎面前,微笑道。
“这天涯哪有尽头。”莽汉抓起她白得几乎透明的手,蹙眉叹气:“哎!”言毕抬眼,恶狠狠瞪了陆擎一眼,转身上楼去了。
晚风凄切,大堂里只剩下了陆擎和青夫人。
陆擎慢慢取下了斗笠,露出一双高贵而又威武的眼睛,痴痴望着她,一言不发。
她的眉,上扬修长,线条倔强,几欲入鬓。
她的眼睛,仿佛是空的,虽清澈乌黑,却看不到任何情绪。
“我知道你苦。”陆擎突然道。
“时间久了,便不觉得苦了。”青夫人笑道:“时间久了,你也不简单鲁莽了。”
“年轻的时候,屠风扬不总说我是鲁钝莽夫吗!”陆擎大笑。
“你如今学成了,我是看不懂了。”青夫人看了他一眼,淡笑道。
“年岁大了,知道怕了,人也就复杂了,所以表里不一。”陆擎重新坐下,将斗笠端端正正摆在桌子上,他望着青夫人,笑得很温和。
年轻的时候,陆擎是出了名的为朋友两肋插刀,出了名的疏狂豪迈。
他曾经不顾一切,纵马数日,在桥头铺,被璃星山来的凌虚教徒打得几乎吐血身亡,却只是为了保护他最好的朋友。
后来,那个朋友却只为了一条盐路,就和他翻脸了。
如今,陆擎说话少了,沉稳了,也不出头了。
所有人都是他的朋友,也都是他的敌人。
几十年过去,江湖腥风血雨,风云变幻,他都不过淡淡一笑。
两肋插刀,鲁莽真挚,都是傻。
动脑子才是真的。
可是,只要褚墨绒站在面前,他仿佛就还是那个意气风发的青年,鲁莽直率。他苦笑了,道:“我陆擎是什么人,你总知道罢。”
“我不知道。”青夫人拧了眉头,嘶声道:“你直说罢,为什么来找我?”
青夫人的脸已经拒人于千里之外了。
从前,她也敬重这个快意江湖的二哥,比屠风扬更潇洒些,比蓝啸海更刚猛些,看似勇猛,其实又心细如发。
如今,她的心里在叹气,飞白刀,毁掉了三个她心中最伟岸的男子。
一把飞白刀,光可鉴人,照出了他们内心最丑恶的yù_wàng。
屠风扬和陆擎,如今都贪婪地活着。
当然,蓝啸海更丑恶。
飞白刀。
青夫人暗暗咬牙,她抬头冷淡道:“你来找我,到底什么事?”
“露霜阁有人死在你手上罢。”陆擎只好道,他已经感觉到青夫人离他有多么远,已经有多么不耐烦了。
他虽然说得很含糊,眼睛却暗中一闪,隐约露出两道精锐之光。
青夫人却瞪着他,显然很吃惊。
“不是你?”陆擎也吃了一惊,他了解青夫人的脾气,向来是敢作敢当,从来不装糊涂。
她显然没有动手,那会是谁?
必然是和青夫人有关的人。
陆擎盯着她,脑子里飞快转动,思考了很多。
“不是我。”青夫人恢复了镇定。
“谁还会你杀人那套?”陆擎问道。
“没有人会……”青夫人冷笑,接道:“我这套。”
陆擎摇了摇头,叹道:“你的脾气没变。”
“是吗?”青夫人淡淡问道,跟着冷笑一声,好像很难过,又好像无所谓,复杂的一声笑,复杂的眼睛,正掠过陆擎沧桑的脸。
“那就好,至少你没有偏心屠风扬。”陆擎突然笑道。
他的心,突然变成了一个少年的心,又轻盈,又温暖。只要他知道,褚墨绒的心,没有偏向大师兄,他就很高兴,一如二十年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