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觉间,阿木德已经来到仁清公主的大帐外,却陡然顿住了脚步,犹豫了。酒意令他感到烦躁悸动,冷风吹醒那昏昏沉沉的头脑,眼前幻象全部消失了。他所面对的,不是刀山火海,也不是千山万水,不过是一道门而已。
然而,他却充满恐惧和不安。
此刻,一队护卫正跟在他身后,在侧打灯的,是他最信任的管事阿纳。阿木德在门口静静伫立片刻,忽然一挥手,示意所有人停下,独自一人迈进了大帐。
本是夜深时分,锦塌边昏昏欲睡的小鬟陡然瞧见阿木德,吓得脸色惨白。阿木德却只伸手摇了摇,示意她不用行礼,径直向珠帘内背对自己的仁清公主走去。
这座大帐,是整个草原最与众不同的一座。帐内,装扮一应中原样式。水晶珠帘,楠木书架,精致锦塌边上,是一张木纹细腻的红木小桌。珠帘内,端正摆着仁清公主的巨大书案,工致檀木笔架上,挂满不同尺寸的毛笔,一旁的白瓷笔洗,细细描满青花,煞是精美。那纸墨笔砚,尽显中原精致,美得令阿木德不忍移目。
令他不忍移目的,还有书案边借烛火描写小楷的仁清公主。
夜深了,仁清公主却还未睡,背对着阿木德的清秀身影,依然保持中原人的装扮,格外婀娜动人。她似乎日夜沉浸在笔墨纸砚、古书典籍的世界中,全然不闻周遭。那是阿木德无法进入的世界,是将阿木德拒之千里的最好武器。
此刻,阿木德已经来到珠帘外,却没有勇气走上前去,他怔怔望着她的背影,只一眼,连心都融化了。
烛色温柔,勾勒出她绝世轻盈的形容,令人心动。
他永远不能忘记初见她时,自己满心的惊叹与钦慕。那柔弱的中原女子,大步上前,铿锵有力交涉,毫不退缩,在锦绣宫灿烂的灯火中,惊为天人。他从未见过一个养在深闺的中原女子,能有如此气魄,如此风采。
她高傲,美丽,疏离,也令人捉摸不透。她是阿木德心中从未熄灭的烈焰,纵然到了今日境地,也不能令他释怀。
阿木德缓缓抬起手,手指离珠帘不过咫尺间,他依然犹豫着,却陡听“玲玲”一声轻响,不知何时,他的手指微微一颤,竟碰响了珠帘。
仁清公主一怔,霍然回过身来,瞪大了眼睛。那讶然之色,却只闪烁一瞬,片刻间,她的眼睛开始凝霜,迅速化作疏远敌意。
“我……”阿木德轻轻撩开珠帘,鼓起勇气走了进去,欲言又止。
仁清公主冷冷斜了他一眼,重新转过身去,继续描她的蝇头小楷。月白的宣纸上,落满秀美飘逸的字,字如其人。
从小学习喜爱文化的阿木德,识得那是极好的笔法,不由啧啧叹道:“公主的字,是越写越好了。”
仁清公主并不睬他,只不屑冷笑,忽略他继续写字。那白纸上,分明是辛弃疾的《破阵子》。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阿木德逐字念出,气息沉沉。
仁清公主忽然停了笔,冷冷凝视他,双眼充满敌意。
“我知道……”阿木德黯然一笑,开口道。在仁清公主面前,他向来自称为“我”。在她面前,似乎所有称呼都是虚名,在她清冷的眼眸中,他看不到自己的影子。
他知道,对仁清公主来说,他是虚妄梦魇,纠缠苦涩,是她刻意躲避的不幸。她越痛苦,他便更加痛苦,他不知道给她什么,会令她感到快乐。
眼前这知书达理却又果敢骄傲的中原女人,眼中藏着群山沧海,永远是他看不懂的神色。他看不懂她,忽然觉得自己很悲哀。
他们短暂的夫妻生活,时而清晰,时而模糊,好像是昨天之事,却又像前尘记忆。面对她冷漠如霜的双眸,他几乎怀疑,她是否真的曾在他怀中低语喃喃。
“我知道……你怪我。”他耐着性子,勉强一笑道。
仁清公主凝视他,霜冻双眸闪动冷光,令他不寒而栗。在那般目光的注视下,纵然是炎炎夏日,也会变成凛冬,他忽然轻轻一颤,下意识敛了眉头。
“臣妾不敢!”仁清公主冷冷一笑,不屑道:“大王半夜跑到臣妾的大帐里,就是要说这个?”她的眼中掠过一丝揶揄冷笑,笑得令阿木德浑身不适。
“我……想来看看你。”阿木德一怔,温柔笑道:“几日不见,你瘦了。”
“大王瞧过臣妾,可以离开了么?”她的语气冰冷挑衅。
他瞧着她,惨淡一笑,叹道:“点桑花开了,明日带你与真穆一起去瞧,可好?”
真穆是他和仁清公主唯一的儿子,是他唯一能与她沟通的筹码,是他在她面前开口的全部理由。他鼓起勇气说出这句,满眼期待地瞧着她。
仁清公主也正盯着他,听到“真穆”的瞬间,眼中果然亮起团团光芒。然而,那光不过闪动片刻,便瞬间没入双眸冰海。倏尔,她恢复了镇定冷静,幽暗眼睛吞没了柔情,只剩下拒人千里的冷漠。
她微微敛眉,不置可否,盯着他的眼睛,缓缓挪向他处。
“好么?”阿木德展眉笑,追问道。
他必然深爱着她,于是百般纵容。她自然看得懂,那双猎豹般锐利坚毅的眼睛,只要望向她,便会化作两汪春水,柔情万顷。或许,从她冒冒失失闯入锦绣宫的那一刻起,命运便尘埃落定,注定她与阿木德,要在忘原关的烽火中,恨透彼此。
“好么?”阿木德却依然望着她,继续追问,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