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倾平静地讲完述所有的事,如玉的面容上,神色一如之前,温和不起半点波澜,仿佛他刚刚告诉久安的,不过是槐花糕的制作方法。只是,深邃的眼眸似乎更暗了几分,黑不见底的瞳仁将所有情绪掩得彻彻底底。
久安静静地听完所有的事,低垂着头,同样看不清神色,只是竟也出乎意料的无比平静,仿佛她刚刚听到的,真的只是槐花糕的制作方法。
良久的静默之后,天倾终是开口打破了平静:“小久,你恨师父吗?”
天倾的语气仿佛只是在问久安今天还要不要吃槐花糕。久安依旧低垂着头,没有出声,半晌之后却突然摇了摇头,动作轻缓却透着坚定。
恨师父?她似乎有些难以想像,那可是她七百年间最喜欢的师父啊。就算师父只是利用她,可他救了她的命是真的;照顾了她七百年是真的;在她什么都没有、甚至连记忆都失去了的时候,还能让她快乐地生活了七百年也是真的。
她甚至连生气都没有,她只是很难过。不好的预感成真了,她果然不想知道真相。她不明白,为什么不管在天界还是在妖界,大家都这么难懂。她以为的父君不是那样的父君,她以为的师父也不是那样的师父。
她突然想起了师父曾说过的那些话,此时,她才明白了那些话的意思。
师父说,等她越长越大的时候,会发现快乐越来越难,所以,疼爱也好,溺爱也罢,他只希望在他能做到的时候尽量满足她,让她在快乐不再那么容易的以后,还能记得一盘小小槐花糕带来的欢愉。
师父说,漫长的以后将会发生有很多很多不快乐的事,所以他才会尽力让她在能够快乐的时候快乐。因为如果可以,他希望她永远快乐。
她想,师父的希望是真心的吧。
可是,希望只是希望,他那时便知道她注定不会永远快乐。永远的只有如果,如果也永远只是如果。师父清楚地知道以后她会有多悲伤,她的悲伤在他的计划里。
记忆中的画面不可抑地重新浮起,小黑的血和师父的血似乎又染红了她的眼。久安的身子忍不住瑟缩了下。
没事了,已经没事了。久安对自己说着,努力压抑住此刻仍深存于心底没有散去的恐惧。
久安的那一下瑟缩终于让天倾眼中闪过一丝波动,神色未变手掌却收了收,静了静欲再开口,张嘴却又似乎不知要说什么而没有出声。
此时,久安却终于抬起了头,微红的眼中盛着显而易见的悲伤。
久安看着天倾,即使知道了所有真相,天倾周身却仿佛依旧笼着那层淡淡的玉石光晕,晕染出一种高高在上的慈悲。
久安眼中涌现一丝迷茫,而后又变得更加黯然:“师父,小久知道自己不够聪明,你们在想什么,小久永远都不懂。七百年对师父来说,或许只是那漫长计划中的一瞬,可对当时的小久来说却是全部的过往。所以师父,小久认识的那个师父,真的不是真的师父吗?小久认识的师父会将快冻死的兔子捡回家,会对她很好,会教她很多事情,让她发现这个世界的美好;小久认识的师父对谁都那么温和,永远在对这个世界微笑。”
久安拉住了天倾的衣袖:“那样的师父,真的会做现在这样的事情吗?”
久安期盼地看着天倾,希望自己能得到否定的答案。天倾深不见底地眼眸看着她,顿了顿,却终是点了头:“会。因为那样的师父,只是忘了教小久认识世界的不好。”
久安脸色一变,拉着天倾衣袖的手猛地一颤,而后缓缓松开,颓然地垂下,最后一丝希望也宣告破灭。
“为什么呢……”久安低头轻喃着,“师父为什么要这样做?师父那么讨厌这个世界吗?讨厌到要彻底毁了它吗……”
天倾眸光微转,望向远方漂浮着的朵朵祥云。平静的脸上依旧看不出任何情绪,不满或憎恶,都没有。
他讨厌现有的这个世界吗?好像也并没有那么讨厌,至少无忧山就挺好。他努力对久安好、尽量让她快乐的那七百年,其实也是他漫长生命中过得最舒心的七百年。
他并不想毁掉这个世界,他只是想建立一个新的更好的世界。为了这个新的更好的世界,有些牺牲是在所难免的。
天倾转回视线,重新看向久安:“师父没有想毁掉它,只是,这个世界有太多不合理,师父想重新建一个更好的世界,这样不好吗?”
久安想到在镜湖里看到的画面,终于忍不住蹙起了眉,或许她太过愚笨,实在不懂师父的想法。
“师父想建什么样的世界,小久不懂,可是,为了师父口中那个更好的世界,就要毁掉那么多无辜的生命,真的值得吗?”
无辜?天倾倏而笑了笑:“小久,他们真的无辜吗?不管是妖是人还是仙,谁身上都背负着一些足以被毁的罪孽。师父没有教过你这些,可你明白的不是吗?”
久安动了动唇,却没有办法反驳,因为师父说的并没有错。这个世界的规则便是如此。兔子吃草,狼吃兔子,猎人猎狼,有妖怪食人,也有道士收妖。为了自己的生存,谁都背负着罪孽,何况还有那么多一不小心就会行错之事、踏错之步。
就像她自己,同样也有需要偿还的罪。小到无忧山上闯过的那些祸,大到七百年前的大哥的死、七百年后天界的大乱。
见久安低头不语,天倾也微垂目光,盯着脚下白渺的云雾,视线仿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