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胡子花白的周先生正捋着下颔几缕稀疏的山羊胡,眯着眼睛看着手里的宣纸,满意得点头道:“七姑娘的字大有进益,连所做的文章也言之有物,可见近日功夫到家了,阮大人得女如此,实是不必介怀膝下无儿矣。”
清沅一愣,大概周先生不喜欢辞藻华丽的文风。
清涟听着一向严苛的周先生都如此夸奖清沅,更是恨得牙痒痒,几个姐姐大了,如今只有她们三个小的还在上学,平日里清沅是最爱撒娇躲懒的一个,由她垫着底她这做姐姐的也轮不到挨先生的批,谁知近些日子她倒渐渐开窍了一般,她侧头去看,只见清沅跪坐在椅子上,低眉顺眼地正悠悠磨着墨,浓黑的眼睫盖下一片阴影,她本就身量最小,此刻费力跪坐着却不见以往的局促,那小小的左手正亲自撩着右手的袖子,露出一截雪白的皓腕,一举一动端庄斯文,气派非凡,清涟正要开口膈应她两句,却听见周先生的话音传来,“不知五姑娘六姑娘可将老朽布置的课业带来了?”
清涟心里一怔,看着清漪也是扭扭捏捏得递上了一沓纸,周先生皱着眉看完,批道:“尔既心不在此,又何必信笔涂鸦,亵渎圣人文章!”
清漪脸红得根本抬不起来,眼中快流下泪来,本来这样的事以往也有,放假后几个姐妹自然没这么多空闲和精力来完成先生的作业,以往周先生也都是呵斥两句就算了,谁知道这清沅如今却出息了,硬把她们俩比成了愚蠢懒怠之人,害得周先生也严苛起来。
“三日后,请六姑娘再交于老朽。”周先生把纸递回给清漪,清涟看着清漪委屈得坐好,果然看见先生犀利的目光朝自己射来,她一时语塞,支支吾吾地道:“我……我……近日府中事忙,前些日子学生身子又略有不适……”
周先生哼一声,“五姑娘此言,是并未完成了。”
清涟辩解:“不、不是……只是事出有因……”
周先生正色,“老朽立身根本,便是‘正’,平日教导你们也是需得言行无愧,行得正做得正,五姑娘若未完成作业,直于老夫说即可,何必推诿至斯,却连两个妹妹都不如了么?”
清涟本来一直很尊敬先生,现在见他话里意思竟又说她不如清沅,一时堵着气大起胆子来争辩道:“妹妹有人疼爱有人帮忙,我虽蠢笨,却自问无愧于心,从不曾假手他人!”这话分明是说清沅找人代笔写文章了。
周先生一听这话,气得笑了,“五姑娘如今胆子大了,竟敢顶撞师长目无尊卑,自己有错却振振有词不肯悔改,罢罢,是老朽教得不好,你今日回去即刻罚抄《女诫》二十遍,明日交来。”
清涟胀红着脸,瞪大眼睛,一脸委屈,周先生却不为所动,“若五姑娘觉得不公,自可以找你父亲说去,本来轮不到老朽来管教你,只是老朽也腆居贵府西席数日,自问对各位姑娘需得负责到底,等明日五姑娘交来,老朽立刻向阮大人请罪!”
周先生为人正派,品行清高,今日却难得动了气,清涟不敢再言语,只得低下头,心里却把所有错怪到清沅头上。
等先生讲完课,又安排了一遍习字,清涟用笔饱蘸了墨,转头看见右侧的清沅正认认真真地写着,冷冷一笑,手一扬,一道墨汁便飞溅过去。清沅被洒了个措手不及,一件崭新的褙子上一串豆大的墨点立刻晕开来,连白净的脸上也沾了两点。清漪见了也不禁低呼一声,清涟放下笔,毫不愧疚得说:“真对不起了,妹妹。”
清沅抬手抹掉了墨迹,冷冷地看着她,看得她一阵头皮发麻,清涟连要说的话都准备好了,却见她又转过头去继续写字,并不搭理一句。清涟不甘心,又冷嘲,“也是妹妹不对,非要换了这座位,我平日都是靠右坐的,也是因着这坏习惯,哎,妹妹却不知道么。”
还不是她自己嫌这里太阳晒非抢了自己的座位吗?清沅握笔的手紧了紧,她不是不气,可是这是她的亲姐姐啊,她能拿她怎么样呢,就是再讨厌她,一想到崔氏,她就没有办法。
清涟见她没反应,又看了眼那花了的褙子,心情终于好了不少,也算报了一箭之仇了。清漪同情得看着清沅,却见她丝毫没有反应,依旧一副心如止水的样子,不由摇摇头,看来病还没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