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兰津将伞向前倾了半分,正为最近的宫女挡住雪花,复笑道:“真乖。若是太后娘娘再差人来问,便说本官亦去寻陛下了,可无意打扰郡主兴致。”
人群后一个身量不高的小黄门弓着身,脚步已然离了数尺,他的火气霎时压不住,厉喝道:
“站住!本官已着长随往离珠宫禀告,却有你什么急事!”
宫女痴痴地看着他,他将伞遽然一撇,大步流星地沿着干干净净的宫道往西边去了。
和下人争辩平白折了自己身价,可是他心里不舒服,无暇管这是在什么地方。反正明天的朝会过后,他能不能踏足禁中都需要商榷。
贺兰津披着一身薄雪停下,眼前是茫茫的白,三千宫宇逶迤如长龙,吞噬着地面上的行人。他缓缓撑住额头,手掌察觉了一丝热度,许久不曾酸外涩然。
背后响起靴底踩碎冰块的声音,他刹那间神容一整,回头看去,原是今上身边那个又瞎又哑的秉笔。
宦官朝某个方向抬起树皮似的手,摇了摇头。贺兰津哪里会听,直说道:
“多谢,但我实在无法忍这一时,你先回去复命。”
宦官作势要拉他,他勉强扯出个微笑,道:“本官想拜托你去明心宫打听打听近况,陛下约莫也有这个意思,你就顺路替我带个消息吧。”
他不多留一刻,向宫内废弃之地奔去。
*
“我会和表姐说的,陛下就放心吧!”
宇文嘉苑以袖掩住口鼻,害怕吸进楼中的灰尘,兴致勃勃地继续盘问:“那齐国的国主真有传说中那么好看么?好看的人这世间多得是,才识让公主姐姐看得上眼,那才可以。祖父有大半年没见她了,想她的紧,表姐归期就在下月,届时肯定要去相府,回来后我亲自去找她说话。”
苏桓关切道:“左相身子好些了么?朕这个时候提安阳的终身大事,他定是不乐意的。”
宇文嘉苑俏脸微红:“陛下哥哥刚才连幼时的事情都和我说了,我原先还有些不高兴,可是既然……既然迟早要进宫,陛下又对我没有芥蒂,我还有什么理由不帮这个忙呢?况且这对表姐和祖父也没有坏处。”
她鼓起勇气,眼睛不住地瞟向旁边,“那陛下哥哥是不是有一点,有一点……”
“微臣参见陛下,参见郡主!”
虚掩的大门一下子开了,宇文嘉苑怒目视去,只见一袭绿衫的贺兰津挺直身子跪在门口,眉目异常凌厉,看她的眼神冷得让她没来由地颤了颤。
苏桓心中不知是解脱还是沉重,平静地走过去扶起他,“何事。”
贺兰津松开咬紧的牙关,拂衣起身,嗓音森凉:“北境十五万人全军覆没,半个时辰前斥候疾报。”
苏桓看着他,“此等事自有人报到朕前,卿莫不是太心急了。”
贺兰津的目光在宇文嘉苑身上转了一圈,深俯下去:“陛下教训的是,微臣逾越了。”
宇文嘉苑乍听闻这一消息,如遭雷击,十五万人……真的就这样没了?那虽然是她三叔领的兵,却全是贺兰省麾下的人啊!下月左相将封宣平侯,这事传到朝廷里,即使有大批的宇文氏臣工,民间也会有士子不顾安危挑起争端!
她急忙轻扯苏桓的袖子,“陛下,陛下,当前最重要的是让活着的人平安回朝,切不可乱了阵脚。”
一时楼中寂然,苏桓拍了拍他的肩,“贺兰将军呢?”
贺兰津恢复了冷静,抿唇不语,等了片刻,方道:“臣父……”他此刻恨不得把这个碍事的宇文氏郡主丢出去,抑着冲动一字一句地说:“蒙陛下福泽,臣父正在回京的路上,只是身体不允,得仰仗宇文将军领着残部了。”
宇文嘉苑尖声叫道:“贺兰津!我宇文家为国为民,哪一点做的比你家少?你这是要把所有罪责推到我三叔的头上么!”
贺兰津嗤笑道:“微臣真是受不起郡主这么追根究底。郡主若是不豫,等到明天就可以安心了。”
“你什么意思!”
“够了。贺兰津,你随我去书房,嘉苑,”苏桓歉然地看了气的面色发白的少女两眼,“太后那里你不是还没来得及去?这就过去问安罢。”
宇文嘉苑从小娇惯长大,哪受得了贺兰津这种向来嘴上不善的人,只得狠狠瞪着他,屈膝行了个礼一阵风似的跑了出去。
苏桓解下大氅,靠着立柱剧烈地咳起来,“……是我对不起贺兰将军,我只望他能撑到明都,撑到那一天……”
贺兰津艰难道:“那时你说过,他们领的是贺兰家的兵,我为什么就像个局外人,一点也没有反应?可是现在,就算我等不到父亲和大哥活着回来,就算他们反咬一口抵死不认,我依然不得不袖手旁观!因为至少得留下活着的一个人!无论他们遭到什么对待,我都必须装作看不到!”
苏桓注视着他通红的双目,疲惫与悲哀接连涌上心头,说出来的话却莫名地冷:
“贺兰,你要是做不到,我是没有能力保住你们的。”
他的嘴唇轻轻动了一下,像是个嘲讽,“你知道,我连自己都保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