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平这一生,从来没有现在这样对一件事如此郑重,因为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在前世,徐平常听人说宋朝是重文轻武的时代。能背几首诗词,好拽两句文的人对这样一个时代心向往之,而对这个朝代对外的窝囊痛心疾首的人,则恨之入骨。
这个时代是不是重文轻武?是的,而且其严重程度远非徐平前世所能想象。但是程度超出徐平意料,内涵却与前世的理解大相径廷。重文轻武,并不是文官歧视武将。
要理解重文轻武是什么,必须就要知道这个说法起自何方,为什么出现。这个说法非起自汉族王朝,要追其源流,就要从一个谥号里有一个“文”字的少数民族帝王说起。
拓跋宏,后改姓为元宏,北魏高祖,谥号孝文帝。这个人在徐平前世的历史课本上大书特书,他是民族大交流、大融合的代表人物。在其主政时期,鲜卑北魏迁都洛阳,开始了被史书称耀的“孝文帝改革”。改革内容史书已有详述,简要来说,就是政治制度学习汉族王朝,鲜卑改汉姓,易汉服,习汉礼,移风易俗。两个字概括,就是“汉化”。
交流与融合从来不是单向的,也不可能单向。有汉化,就有胡化,就有反汉化,就有反胡化。自孝文帝后,入主中原的胡人反汉化,和中原汉人的反胡化,与一部分胡人的汉化和一部分汉人的胡化同时进行。后来的隋唐两宋,均是这一进程的产物。
孝文帝改革是入主中原的鲜卑人主动汉化的**,在他之后,立即进入了另一个反汉化的进程。标志**件,就是六镇之乱,徐平前世又称六镇起义。
因为迁都洛阳,六镇军民曾经作为整个王朝人上人的地位消失,心怀怨恨,遂起兵反叛。他们是保留了鲜卑旧俗的人群,认为南迁洛阳的鲜卑上层,兴汉人文治,而忘掉了鲜卑尚武的旧传统,重文轻武。重视汉人文治,重用汉人,重用汉化的鲜卑人,而忽视他们这些鲜卑旧人。只有汉化了的鲜卑人才能当大官,而他们这些保留尚武旧俗不识字的鲜卑旧人被朝廷冷乱,国不是国。这场动乱最终使北魏灭亡,此后中原走马灯一样改朝换代。
文武轻重之争就是起自此时,文指的是汉人文治,武指的是鲜卑尚武的旧俗。汉化的就是文,反汉化的就是武,以价值取向区分,倒是不分汉人胡人。与此对应,文武谁轻谁重伴随的,是汉化与反汉化。随着民族的交流融合,民族身份不再重要,代之的是文化取向。文包括了汉族的知识分子和异族主动汉化的知识分子人群,他们自认为是汉人,武则包括了本来的异族和胡化的汉人,他们自认为是胡人。
在这场汉化与反汉化的冲撞中,双方在中原大地你方唱罢我登场,伴随着无数的血腥杀戮。如尔朱荣平定六镇之乱,入洛阳后尽杀汉化的鲜卑上层。
汉人上台,就排挤宗室,兴文教。胡人上台,鲜卑轻华人,武职疾文士。经过了数百年的血腥斗争,最后终于找到了一个双方可以接受的结果,就是隋唐。
此后安史乱起,经过二百年乱世,一个由汉化胡人和胡化汉人组成的军事集团最终崛起。最后由宋代周,赵匡胤依靠这支军事力量一统天下。这支力量的传承,就是禁军。
历史总是不按人们的意愿来,由于唐朝大量向内地迁入胡族,与以前数百年胡汉争斗结合起来,最终形成了一个由汉化胡人和胡化汉人的群体。而本来应该融合完毕的胡汉之分,就这么莫名其妙地走到了另一条路上。
重文轻武在这个年代特别严重,就是因为禁军的力量已经被限制,就像一匹狼被关进了笼子里。从宋太宗之后崇文抑武,上来的新生力量,代表就是文官集团。这个时代的文武之争,依然是数百年前的胡汉矛盾的延续。文官集团对这一点有清晰认知,同样是统兵的武将,岳飞便争取到了文臣集团的认可与支持。双方矛盾的最**由王安石变法表现了出来。除了纷纷乱乱的各种改革措施,变法军事上最重要的,就是借着对外河湟开边的军功,着手收拾禁军集团。封桩阙额,行保甲,意欲把这一集团彻底连根拔起。
历史是一个小姑娘,你左看也美,右看也美,任你打扮。这个意思,是说历史本来是由许多事件交织在一起的,为了说明一个问题,你可以取出一个方面来讲。同样的一件事情,当跟不同的事情联缀起来,表达出来的意思可能就截然相反。当然,历史的背后必然有一个逻辑,不过大多数人对于寻求这个逻辑没有兴趣,历史也只是谈资。但对于现在的徐平来说,历史不是简单的谈资,他需要找出这个逻辑来,这关乎他身家性命。
历史自有其轨迹,想着我一个念头就可以逆天灭地,这想法不应该在历史进程中。徐平辛辛苦苦,一步步步履惟艰,战战兢兢地做事,最后还是走在了历史的轨道上。他对军队的改革,本质上是在走着岳飞的路,只是具体手段,外在表现不同而已。他对朝政的改革,实际上在走王安石的路,虽然具体施政差别巨大,要做的事情最终殊途同归。
这件事情有多难?徐平只要想一想自己前世理解的重文轻武,和这个年代的重文轻武有多大差别,就不寒而栗。自己要解决的事情,可是在一千年后还能被改得面目全非,完全引向了另一个方向。这要面对的阻力有多大,可想而知。
重文轻武被重新提出来,作为王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