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平捧笏:“天下之庶政,莫大于稼穑,臣请从稼穑讲起。”
赵祯道:“如今天下,耕者无尺寸之田,富者田连阡陌,而不力稼。天下之害,莫过于此。前些日子李觏、欧阳修诸人都上书要朝廷平土,议者以为难行,不了了之。你为宰相理朝政,若真能在这上面下些功夫,善莫大焉!”
徐平未置可否,在黑板上自己画的三个圈里分别填上赋税、租息、口粮种子,道:“田土所出,于力耕之农夫而言,无非如此三份。朝廷赋税是一份;口粮、种子是一份,这一份里面,还要加上备灾之用;租息之类是一份,这一份里以租息为主,并不只包括租息。”
赵祯看了一会,指着租息道:“耕者自食,不耕不稼者不得食,租息多余!”
“是啊,租息是多余。然天地初生,人杂于群兽之中,采野果草籽而食,猎鹿鱼鳖而补,昏昏然不知岁月。至以草为谷,驯犬以养之,圣人出焉。初耕田,无犁无铧,一夫纵血汗流尽,犹不能使全家免饥馁之苦。至有犁铧,除果腹之外,犹有多余,奉赋税而成邦国。至铁器大行,果腹之余,犹可备宰荒。牛耕与铁器并行,备荒之余,年年犹有剩余之粮米。兼田有沃土贫瘠之别,有人家余粮多,有人家难果腹,兼田而吃租之家出焉。”
赵祯睁大了眼睛,听罢过了好一会,才道:“此韩非、荀卿多论之,果有此事?”
徐平道:“自三代至如今,典籍俱在,有何可疑?非止韩非、荀卿,柳河东亦如此说。”
中国文明一个特殊的地方,就是虽然有神话时代,但神话时代不只有神话。人类怎么从原始社会走出来,到部落时代,到封建,到国家,记载是不曾中断的。从先秦诸子,到韩愈和柳宗完,对人类社会发展的描述就是如此。中国没有从猿到人的进化论,但却一直有从原始社会到文明社会的进化论,这一点跟世界的大多数地方不一样。
赵祯说租息多余,是因为对于政权来说,大多数朝代的主流意识就是这样认为的。政权代表了统治阶级的利益,却并不认为剥削是合理的,租息不应该存在,存在只是因为没有办法消灭而已。如果拿掉了租息这个不合理的财富分配,耕者自食备荒之余,全部上交朝廷,自然也就由朝廷负责耕者的一切。
换一种说法,这就是以农业为基础的社会主义社会。从王莽到王安石,很多改革措施里能找到社会主义的影子,或者叫作国家资本主义的影子,并不偶然。
来到这样的时代,特别是在汉朝和宋朝,跟统治者讲社会主义的道理,并不会被当成异类。如果你真能做到,最可能的是登高一呼,应者云集。就连最高统治者,都会为你撑腰。同样的,你讲资本主义,只要能够做到了,一样可以得到支持。关键不在你讲什么样的生产关系,而在于你能不能把生产力发展得适合这样的生产关系。
惟一的问题,是真地做不到,除非带着传送门,从另一个位面应有尽有的输入到这个世界源源不断的物资。徐平没有,那就只能立足于实际,进行阶级调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