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轮子的轱辘轱辘声在空旷的石板街上响着,无论白日的大婚是何等风光热闹,夜晚的扬州依旧必须戒严,街上无人,家家闭户熄灯安歇。走在街上,感觉空寂如鬼城一座,只有遥遥的打更声提醒着伊崔夜已深。
宾客散尽,王奉怀也被送去别馆歇息,宋无衣在府中料理杂事,伊崔披裘,抱着小小的铜暖炉,倚在车壁上,困倦得昏昏欲睡。他腿脚不便,燕昭本不该派他来赵家看望,不过赵南起是燕昭最倚重的大将,而伊崔在燕昭心中的地位谁都清楚,派他来一是显得对赵南起重视,二则是燕昭在创造伊崔和顾朝歌接触的机会,他坚持认为傻子才会放弃这样一个好姑娘。
但是今晚注定要事与愿违。
伊崔拄着他的撑拐,在士兵的引导下慢慢走入赵家后院的时候,他首先听到的是笑声。
男人的笑声。
他第一眼看见的,是被举起来的顾朝歌,那是一个像举小孩子一般的姿势。她在空中徒劳地蹬着双腿,怒道:“师兄,我要翻脸了!”
又是同一个男人的笑声:“小泪包,我这不是给杨兄他们看看嘛,你小时候我就常常这样给你举高高玩儿,你最喜欢了!”
小泪包?呵呵,真难听。
果然是褚东垣那厮在炫耀。伊崔进来之前,盛三告诉过他,今天晚上赵府上演了一幕“认亲”好戏。
举高高?原来她喜欢玩这个,真是遗憾,像他这种连站都站不稳的残废,一辈子都不可能和她一起玩这种游戏。
褚东垣果然是文武双全的青年才俊。伊崔拄拐站在原地,头微微低着,忽然笑了笑,只是这笑容很古怪,那种皮笑肉不笑的不和谐感,看见的人一定都会觉得心里不舒服。
顾朝歌背对着伊崔,没有看见他,她显然很生气,攥起拳头去打褚东垣:“我现在不是小孩子了!”
“对,对,是大姑娘啦,还是解扬州瘟疫之厄的大神医,了不得!师兄在此给神医赔不是!”褚东垣哈哈大笑,顺手将披顾朝歌娇小的身体裹起来:“夜晚风大,神医若病倒了,我可承受不起后果!”他三言两语,让顾朝歌消了气,她攥紧褚东垣的黑绒面大披风,嘟囔道:“那是自然。”
口气真像撒娇啊。
伊崔熟悉她这种说话的感觉,却已好些日子没有当面亲耳听见,今天他的运气真是不错,居然有这种“耳福”。
他又笑了一下,笑得很讽刺。
“用不着了,收起来。”他低低对身后的盛三吩咐,盛三会意,将本来准备给另一个人的毛绒斗篷重新包上,交给随行的士兵带回。
伊崔并非是隐形人,同来看望的杨维等人早已发现他来了,因而褚东垣和他们炫耀自家师妹的时候,几人的面部表情都古怪得很。褚东垣新入红巾军不到一年,多半时间都在南边和辛延打,长期在第一线,自然根本不知道红巾军大后方的第一八卦。
他新和师妹重逢,又从杨维等人和师妹口中得知她这一年的杰出贡献,褚东垣与荣有焉,高兴得不行,心思全在顾朝歌身上,根本没注意到又来了人。
他没注意到,杨维等人可看得清清楚楚。褚东垣把披风解下给顾大夫裹上的时候,伊先生整张脸都绿了。
别问大晚上怎么能看清人的脸绿没绿,男人的直觉。伊先生那皮笑肉不笑的表情看得杨维等人背脊发凉,上一次他露出这种表情,是在决定要将魏重前枭首示众的时候。
可惜褚东垣不知道。他昨天才刚见过伊崔,看他温文有礼又很和气的样子,想着几乎从未延迟送达的军粮,对此人好感十足。再兼此人腿上有疾,又让他对伊崔多了几分同情和佩服。
故而,当杨维上前向伊崔行礼,道“伊先生也来了”的时候,褚东垣表现得十分热情,他揽着顾朝歌把她往前拉:“伊兄,来瞧瞧,这是我同门师妹,她小时候都是我带着玩儿,关系最好了!这次在赵兄府上遇见,真是意外之喜啊!小泪包……哦不,呃,朝歌,这位是……”
“是伊公子,我知道。”顾朝歌扯了一下他的衣襟,阻止师兄丢人现眼。把他的手臂从自己肩膀上抠下来,他揽她太紧,她快透不过气。
“伊公子的腿一直是我在看护,我们认识有些时日了。”她温温柔柔地对褚东垣解释完,又去看伊崔,同他解释:“褚将军,他……他是我同门师兄,今日才得知。”
不知为何,一看伊崔,她就觉得心虚,视线禁不住要飘。
哦?不敢看他,还是不想看他?
伊崔微微一笑:“是么,从前不曾听你提起过,还以为妙襄公只有你一个弟子呢。”他笑得很温文尔雅,但是连顾朝歌也察觉到了不对。
他不高兴?
为什么?
顾朝歌其实挺怕伊崔不高兴的,他曾经沉下脸来逼她做她不愿意的事,那样子的伊崔让她至今惴惴。所以今晚见他这副神情,顾朝歌下意识地揪住身旁褚东垣的衣襟,师兄在旁边总还是该护着她的吧?顾朝歌如此想着,磕磕巴巴地回答他:“师兄他,他不喜医术,很早便离开师门。还有就是,嗯,你也从未问过我。”
“哦,那是我的不是。”她现在就那么讨厌他,连和他说句话都不肯看他,必须要躲在褚东垣的身后?伊崔眼神一黯,说话间笑容不变,但是顾朝歌却觉得……他好像更不高兴了。
不,不是不高兴,他明明就是在生气。
可是……生气什么呢?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