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稻垣志平约谈的这天是一个惊雷天。
天边暗暗地挽了几朵乌云,重重地堆积着,似一张巨大的可怖的网沉沉地压在青砖红瓦间。
花听刚踏进聚鑫堂的大门,迎面来了一位做士兵打扮的年轻人,他在花听眼前站定,恭恭敬敬地朝她行了个军礼后道:“白小姐好,稻垣先生正在二楼201号房内用膳,白小姐楼上请。”
花听一扬眉,朝眼前的扶手木梯上迈去,只见透过二层包厢的雕花木窗,隐隐约约瞧见里头坐了一位戴了军帽的军官,隔得远了,眉眼不甚分明,只堪堪露了一个棱角分明的下巴。
包厢挺大,四角也立了四个卫戍,腰肩挺直,面上肃穆,腰间别了枪套,枪杆晃了些许暖黄的光。当中的红木桌上摆了几样精致的茶点,一双修长却骨节分明的手握了薄胎青瓷的茶杯,往桌子上轻轻一搁,暗红的液体晃了两晃,几乎要荡出来。
花听微抬了眼,沿着那双手往上,这才瞧清了稻垣志平的模样,身形高大,宽肩窄腰,身着一件暗青色的军装大衣,肤色比一般行军打仗的军官要白净些,入鬓的长眉,高挺的鼻梁使轮廓如刀裁一般分明坚毅,只是如此的五官竟搭了一双桃花眼,一笑便带了几分邪气,为这威严中添了几分俊逸。
还以为会是肥头大耳且遭岁月一把无情杀猪刀残忍砍杀的中年男子,想不到模样还算英挺霸气,与白起鸿倒有些微的神似。
“白小姐请坐。”稻垣志平掩了衣袍起身让座,执起壶亲自为花听添了杯茶。
花听嘴角含笑,大大方方地落了座。
她今日穿的是一身很是新派的西式骑马装,丝绒的黑色小马甲勾勒出姣好的身段,白衬衣精致的立领衬着她纤长的脖颈和下巴的棱角显出了三分傲气,脚下蹬着一双近膝的皮靴,一头乌黑亮丽的直发帅气地在头顶盘了一撮丸子状,这本就英气的相貌配上这身打扮更显得俊逸出尘。
“谢谢。”花听接过稻垣志平递的茶水,笑着道了声谢,眉眼间却含了半点疏离客套,与平日里笑得有所不同。
稻垣志平点点头,饮了一口茶,目光在花听脸上打了个圈,笑道,“白小姐长的俊秀清灵,与白先生一点都不像。”
话是恭维,语气却带了轻佻。
花听笑过未答,而是道:“稻垣先生的中国话讲得可真好。”
“在中国待得久了。”他右手轻轻扣着桌沿,眼睛一刻也没离开过对面这双清亮动人的眼眸。
花听不动声色地呷了口茶,双腿交叉翘了个二郎,皮质的鞋尖微碰了碰桌角,笑眼眯起,“今天特地约了稻垣先生来聚鑫堂,想必先生也该猜到我的来意了。”
稻垣志平瞧着她,话依旧随意,唇角轻轻扬起,看进她眸子的眼神却未见笑意,“怎么……白先生对于先前谈好的价格还是不满意么?”倒是开门见山。
废话!鬼才满意!
“稻垣先生不觉得自己开的这个价,真真是有那么点……”花听用两指拈了一块桂花糕到嘴边,笑意浓浓道,“像是在抢劫么?”说罢将那桂花糕咬了,圆润的指尖擦过薄唇,简简单单的一个动作竟多出了几分fēng_liú。
稻垣志平眼波一抖,未嫌她冒昧轻佻,反倒低低笑开,右手一挽,将手边的一杯刚倒好金骏眉送到花听跟前,婉转笑道,“那么白小姐认为……怎样的价格才最合适?”
花听抬了抬眼笑,只见顾盼流转间,如水的秋水眼晕染了几分妖冶的红,“按白先生原先开给稻垣先生的价,便是再适合不过。”倒卖弄起了江南以字行腔的吴侬软语,讲究的是一垂眸一顿首的身段做派。
这头一样学的,便是眼儿媚。
稻垣志平看着她,稍稍抬了手,将唇贴上那青瓷杯,暧昧地挑了挑眉道:“白小姐似乎没有什么诚意。”
“要说没诚意,还是稻垣先生比较没有诚意吧?”她将杯子捧在掌心渥着手,随即歪了歪脑袋朝他笑,清丽的脸上带了几分灵动俏丽,眼里刻意揉碎的波光更是起伏不定,“做生意本讲求互利互助,可稻垣先生却只一味地考虑自己手头上的那丁点利益而滥用职权欺行霸市,不仅如此,先生还以断海路做威胁,封人财路,实在非君子所为啊,”她捧着热茶调弄道,“时间久了,谁还敢跟稻垣先生这样的人合作呢?”
轻轻柔柔的一番话语教稻垣志平听得愣了愣神,也不生气,反倒笑了开来,“白小姐说的其实也有道理,不过……”稻垣志平笑声爽利,“这样一来,我就没捞得多少好处了吧?”
“怎么就没好处了?”这日本人可真是得了便宜就卖乖,“稻垣先生不妨到民间问问,鸦片究竟值几个钱?”
稻垣志平看来心情不错,眼中笑意也比先前真了几分,“做鸦片,本就图个暴利。”
“可也要讲求公平合作。”花听淡淡地莞尔一笑,“中国人最注重一个“理”字,可是照稻垣先生提出的那番要求来看,似乎显得过于蛮横了些吧?”
“白小姐的意思是我不讲理么?”稻垣志平稍稍提了声调,却从他脸上瞧不见丁点的怒意。
“正是。”
稻垣志平不说话,只是看着花听的一双眼眸微微地弯起,难得保持住笑意。
“恨只恨,说谎的僧和俗,哪里有天下园林树木佛?哪里有枝枝叶叶光明佛?哪里有江湖两岸流沙佛?哪里有八千四万弥陀佛?”。
楼下一曲《思凡》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