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受到鼓励,胆子更大了一点:“还有一部分问题出在工头身上。工头为了扩大自己的势力,到处去招收心腹。而这些心腹,往往只是巴结工头,并不安心事务。这种情况在工人眼睛里看着,难免会有做工做得好不如做人做得好的感觉。
“其实对我们的工人来说,这些不好的影响,相比社会上罢工潮的影响,实际上要更大一些。不过,一来我们工厂的工作时间及福利待遇与其它工厂比起来真算是不错的,二来现在找工作也确实很难。中国人的传统观念是,但凡有一个稳定的职业,只要没有太出格的地方,都不愿再动。所以,在我看来,说工人难以支配、人心不定的报告十有八九是不确实的。”
荣斌边听我说话,边喝着咖啡。一杯咖啡喝完,他把空杯子往旁边潇洒的一放,抬脚就往他办公室走去。走了几步,他又停住脚步回过头来对我道:“知道为什么许多日商纱厂兴旺发达?其中一部分原因就是他们没有工头制度,所有员工一律受到平等待遇。另外,我们工厂中的经理,简直可以视为寄生虫。以前我曾经发现过类似问题,只不过制度使然,我也不好大动。但他们一方面以为我不熟悉工厂工作内容,用言语来恐吓我。今天说如果工厂停业,锭子机器会生铁锈,明天说工人不听使唤,想要罢工,后天说纱价不好,销路不畅。所有的目的无非就是想要我在工厂里再投入新的资本。而他们,不注重机械改良,不看重产品质量,不专心在纺织上,却把全部精力都放在棉纱交易所的价格涨落和买进买出上面,只想着在这上面赚差价。你说这样的人,不是寄生虫是什么?我荣斌是做实业的,不是做投机的。我可以养活为我干活出力的工人,却不能养活这些蛀虫!”
他话里内容的复杂程度已经超出了我的理解范围,我被他说得一愣一愣的,不知道应该如何回答。
不过他也并不需要我的回答,他正沉浸在自己的思路当中:“总有人劝我,如今新思潮涌动,社会动荡,一切以稳为主,尽量少动干戈。但是什么叫稳?沿袭旧例、墨守成规就是稳了?维护一个表面繁荣就真的天下太平了?笑话!这样发展下去,我们怎么去跟那些外商竞争,难道市场都要让这些洋人占了去不成……”他的额头上掠过一丝阴影,眼睛里却闪烁着跳跃的光。
他目光一转,看到我有些钦佩又有些不安的看着他,不由失笑道:“我跟你讲这些做什么?”他抬手又看了看手表,再看看窗外,对我道:“太晚了,没想到又耽误了你这么长时间。这个时候,你一个人回家真的没问题吗?”他想了想,又笑道:“那边有电话。我建议你去打个电话,看看某人是否有时间来接你。也给他一个表现的机会嘛。”说完,他笑着点点头,向自己的办公室走去。
我站在原地,眼睁睁看着他走到办公室门口,打开门。他停顿了一下,又一次转过头给了我一个诚挚的笑容:“谢谢你的咖啡!”
我并没有给杨人杰打电话。
我一个人走在回家的路上,不时有黄包车从身边匆匆跑过。我并不急于回家,反而放慢步伐,一路听着自己不疾不徐的脚步声。
我发现冬日的夜晚竟然也有大如银盘的月亮,路边常青的树木上笼罩着一层清辉,竟象是下了一层薄霜。我紧了紧围巾,清冽的空气中传来一阵甜香。是谁家在炸糖果子?晕黄温馨的灯光,孩子的叫闹声,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吃晚饭的欢声笑语,汇成了人间最甜美的烟火气。
正如荣太太所说,一切都在变化。我的生活不一样了,世界大了,眼界宽了。
我认识了更多的人,也交了更多的朋友。我的一些习惯,就是在那个时期养成。比如,每天翻看报纸。再以前,我有读书的习惯,但是对时事并不关心。现在公司有专门订阅的报纸。每天早上翻一翻,看一看新闻,就渐渐的成了习惯。我看的最多最熟的是社会新闻和财经版,与公司有关的事务,我都要暗暗记在心上。
再一个习惯,就是喝咖啡。虽然我在咖啡馆做过一段时间,对各种口味的咖啡都有所了解。但是,咖啡馆的咖啡是给客人喝的。我闻多了咖啡的香气,但却很少饮用,在我印象中,咖啡还是只能浅尝辄止的贵重饮料。
我喝咖啡的习惯完全是在荣氏养成的。
荣斌喜欢我煮的咖啡。所以很快的,我就包办了这个工作。而每天早上在开水间,煮完咖啡,给自己倒上一杯,一边喝着,一边暖着手,再翻看着当天的报纸,竟成了每日工作前的一件颇具仪式感的程序。
我的收入增加了,银行存款的数字逐渐有了规模。杨人杰就劝我搬到好一点的地方去居住:“你现在住的地方太破旧了,冬天冷得象冰窖,夏天又热得象火炉。以你现在的工资,完全可以承担起好一点的住宅的房租,为什么还要受这种苦?”
事实上,我每天衣着光鲜的从弄堂里走出来,穿着上与环境的不搭调常常引人侧目。但是,我不想把钱花在这上面:“我挣的钱是够的。但是,一来我在这里长大,邻居都熟悉,我舍不得;二来,我还要攒钱回去读书的。”
杨人杰无奈的耸耸肩,显然并不认同。
杨人杰活泼爱闹、有时还会耍耍个性。偶尔,我内心里会偷偷的拿他和别的男人做一下比较。不能说他不优秀,只不过他还不够成熟,孩子气浓了些。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