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宇文公子晓得么?南梁的钟嵘曾仿汉代‘九品论人,七略裁士’,也给从汉至魏晋的诗分了上中下三品呢。”
“哦?”他挑了挑眉毛,“这我倒未听说。魏武的诗被分为哪一品?”
“下品。”我忍不住笑。
他脸色一怔,随即不高兴了:“谬论!大谬!这个钟嵘实在是胡言乱语!”
我一昂头:“可他也说曹子建的诗骨气奇高,词彩华茂,是上品,且是上品中的上品。”
“哪一首?煮豆燃豆萁?”他背着手,笑吟吟地逗我。
似是对子建不以为然。
我一跺脚,说:“南国有佳人。”
他上扬着嘴角看着我,俄而轻轻一笑,说:“小女儿之态。”
我脸一热。也不知他是说曹子建,还是说我。
他饶有趣味地看着我,开口吟道:“南国有佳人,容华若桃李。朝游江北岸,夕宿潇湘沚。时俗薄朱颜,谁为发皓齿?俯仰岁将暮,荣耀难久恃。”回味片刻,笑着说:“这是怨诽之词。倒是白马饰金羁,连翩西北驰,颇有英雄气概。”
我又笑:“宇文公子怎么偏偏喜欢这首?”
“怎么?”他扬眉。
我拿眼一瞟他:“《白马篇》里可有两句,‘长驱蹈匈奴,左顾凌鲜卑’。”
这鲜卑人又脸色一怔,随即重展笑颜,说:“我是鲜卑人没错,可你的独孤郎,不也是鲜卑人么?”
我又得意地瞥他一眼,说:“这你就不知道了。独孤氏本是汉光武的后人,本姓刘氏,其实是汉人。”
他一愣,随即哈哈大笑:“似乎是有这个说法。”
这时一个侍从过来,硬朗朗一行礼,说:“丞相,一应准备妥了。”
他淡淡点点头,对我说:“来吧。”
他领着我走进正殿,先拜释迦佛,左右文殊普贤。殿后是地藏王菩萨。供台上摆着长明灯、香炉、净水瓶、铜磬、木鱼,一应物什。下置蒲团,高悬锦幡。
他先燃了香敬上,跪拜,然后立在一旁,等我敬香跪拜。
然后到背面拜地藏菩萨。再出去,到观音殿。
观世音菩萨金铜身,面容安详,垂目慈悲,上唇处两撇细须,似笑非笑。宝冠饰化佛,举身舟形大背光,作无畏与愿印,施予众生无畏。
我拜倒,双手摊开。心想,如果够虔诚,菩萨能不能听到我心中所求?
可是我求什么?
细一思量,心中竟空空荡荡。无所求。
供台上放着一个签筒。想起昔年在永宁寺求的那支签。如梦如幻,终成泡影。心里越来越信,越发觉得灵验。
只是以后,这漫长人生,还会怎样?
我跪倒在地,手执签筒开始晃。
很快就啪嗒掉下一支签,捡起来一看,第十签。宇文泰在一旁见了,示意身边的侍卫去签墙上找来第十签的签纸。我接过展开,第一行四个字:庞涓观阵,中。后面是一首诗:
石藏无价玉,只管他乡寻。持灯更觅火,奈何枉劳心。
最后一排小字,乃是签解:
姻缘会遇,何事不成。须无限意,眼前是真。
语焉不详,看着不太懂,是个中签。但说“眼前是真”,那么独孤公子确实是我的命中人了。
心中稍感安慰。比永宁寺那支签好呢。也许终会否极泰来。
我起身,抬头见宇文泰一直站在一旁看着我,朝他笑了笑,说:“中签。”
他未说话,转身走出观音殿。
我跟了上去。
绕过殿外的石塔就是放生池。早有侍卫等在这里,一盆水里两条红色鲤鱼。
将鲤鱼投入放生池,他俯在汉白玉围栏上,看着池中的几条鲤鱼游来游去,突然问:“身子可大好了?”
我一愣,转头看他。他只低头看着池中的鱼,脸上神色清淡,目不转睛。
随即反应过来,轻轻嗯了一声。
他依旧看着池中的鱼,说:“过去的事就忘掉吧。你还年轻,不要事事都想得那么悲观。他很爱你。”
我不知该如何回答,又嗯了一声。
不知为何,听他说这话,眼角有点湿。
他又说:“他前几天跟我说了,说你精神一直不好,想从宫里给你调个太医瞧瞧,怕落下病根。人我已经挑好了,这两天就过去。”
见我不说话,又说:“他也很痛苦。别再怪他了。”
我的眼泪滴下来,滴在栏杆上,晶莹一团,晃动了两下,滑下去了。
他说:“莫离,嫁给他吧。你们都相伴这些年了,生死都一起见过,难道这件事就这样过不去了么?”
我含着泪轻笑了一下,说:“我哪配得上他。之前仗着有了孩子。现在又凭什么呢?”
他转过头来看我。平静的脸上看不到喜怒哀乐。他就那样一直看着我,像是要从我的眼里,直看到我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