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中一热。硬生生挥断自己的思绪。
不能想。都是想不得的烟云旧梦。
我起身熄了灯,回到书房。那纸张还未干透。
“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
何以小小年纪,竟要他背这样老气横秋的诗。真是难为这么小的孩子。
不禁重铺了一张纸,提笔写道:
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
还顾望旧乡,长路漫浩浩。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
刚落笔,外面传来一阵沉实的脚步声。他回来了。
我抬头看去。他还穿着朝服,衣冠严整,环佩玎玲,通身的气派。脸上却浮着掩不住的喜色,走进来说:“怎么还不睡?在等我?”
我笑笑,搁下笔说:“毓儿怕你回来考他的学问,刚才整晚都在这里写字呢。”
“哦?”他挑眉,“他写的什么?”说着向桌上看去,看到我写的那张,佯怒道:“靡靡情诗,他怎么写这个?不像话!”
我一把抢过来:“这不是他写的!”
“同心而离居?”他的嘴唇向上一挑,一把搂过我的腰,身上淡淡的酒气直冲我的鼻子。他垂着眼睛紧紧看着我,眼神一丝魅惑,轻轻说:“是谁半夜一个人写这个?所思在远道……”
我浑身一滞,连忙一个转身轻轻推开他,一手拿起另一张纸递到他面前:“这是毓儿写的。”
他漫不经心地接过来,草草扫了一眼,竟也失笑:“这小兔崽子,写这个做什么?”
他抬头看看我,说:“写魏武的诗来讨好我,还躲到你这里来……哼,看来这些日子是没有好好念书,才这样害怕我责骂他。”
我也笑了,将白日间毓儿说的那些话都学给他听。
宇文泰知道他在读太史公书,有些高兴,又有些不满说:“好啊,读史好。就是怎么读了半天,只读进了项籍?”
我笑道:“小孩子嘛,崇拜英雄的自然的。”
宇文泰嗤了一声:“项籍算什么英雄,勇而无谋,优柔寡断。张良,陈平,韩信,哪一个不值得他崇拜?还学万人敌!我看他,能敌得过他老子就不错了。”
我见他真的有些不悦,也不知他刚回来哪来那么大的火气,只得抚了抚他的胸口说:“孩子还小,志向还未定型。还需要你多教他。可他如今那么怕你。费尽了心思去猜你的想法,迎合你的喜好。只怕将来,对他自己不好。”
“哼。”他重重哼了一声,“没出息。也不知碧儿平日是怎么教的!他老子正准备帮他把仗都打完,不用他去万人敌!”
我沉默不再说话。
宇文泰兀自气了一会儿,缓了缓,问:“他人呢?回去了?”
我伸手指指内室:“在里面睡了。”
宇文泰一皱眉:“谁允许他睡这里的。他睡这里,他老子睡哪里?”说着大步往内室走去。
我连忙跟了进去。
只见他在床边站了片刻,似是在借着月光悄悄看熟睡中的孩子。
我走过去,将蜡烛点亮,倚在他身边,也看着毓儿。
半晌,他转过头来,轻声对我说:“他真是没半分像我!”
可那脸上的表情分明是慈爱的,闪着父亲的光。
然后他将毓儿轻轻抱了起来,贴在我耳边轻轻说:“我把他放到碧儿那里就回来。等着我。”
我脸一热。见他轻手轻脚出去了,便吩咐侍女给他准备睡衣睡履,自己也换了纱衣,坐在铜镜台前细细地篦发。
他回来的时候,见我坐在铜镜前,抱臂倚着门框轻笑着说:“青纱衫子淡梳妆。明音比在弘农离别时,又美了二分。”
他走过来拉起我往院子里去,一边说:“刚才我见院子里的几株西府海棠开了,你见到了么?”
一般的海棠有色无香,美中不足。只有这西府海棠,色艳香浓。且西府海棠的花蕾红艳妖娆,开花后颜色逐渐变淡,远观如晓天云霞,堪称海棠中的极品。
此时院落一角,三五株西府海棠已全部开放。俱褪去艳红,变得粉嫩洁白,一瓣一瓣,吐蕊而绽。在柔柔月光下泛着清辉,且妖且雅,娉婷袅娜。
宇文泰从身后轻轻抱住我,贴在我耳边问:“你喜不喜欢海棠?”
他喜欢海棠。他觉得桃李轻佻,白梅孤冷,莲花太圣洁,牡丹太华美,连芍药都因媚丽而失于端庄。
惟有海棠,娇艳且清丽,潇洒而锦绣。颜色、香气、姿态,无一不恰到好处。
海棠。他也许不知道,海棠又名断肠花。相传是古时一个女子思念情人,吐血阶下,随生此株,随开此花。
我点点头。
他拉着我走到树下,信手摘下一朵犹自盛开的花,轻轻插入我的鬓边,欢喜地一笑:“海棠映烛照红妆。这样便更好看了。”
一阵晚风吹来,树上轻轻落下几片粉色的花瓣,飘在他的肩上。亦如诗如画。我突然惊觉,他亦是一个神貌俊伟的男子。
他的丹凤眼波光流转,灼灼生辉。眼中的神色像潺潺流水一样不可捕捉,又柔柔地看着我。他靠得太近了,我闻得到他身上阿末香的气味。淡淡的,却熏得人头目昏沉。
我仰头看着他,有些神思迷惘。
然而他的唇是暖的。滚烫的。一直烫到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