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上云翳滑过,蒙住高悬明月,此处是永恒的黑夜。松涛的轻吟,葡萄的芬芳。他的手像带着魔咒,在滑过的每一寸皮肤上点燃熊熊烈火。
云翳又过去了,月光蹑手蹑足,撒得葡萄架下的男女一身燦璨银辉——
此番终于不是心事杂芜。
此番终于,眼里心里都全是他了。
苦涩,甜蜜,哀伤,又喜悦。
我闭上眼紧咬住唇,身体里骇然涌起一波又一波滔天巨浪。
却有一滴泪,自眼角滑落了。
他在我恐惧的时候,遮住过我的眼睛。——
他从来都如此温柔。
呀,开膛挖心,偷换魂灵。就算使劲浑身解数,结局也由天定。那一席好宴,终归琴瑟哑然,曲终人散了。
恍惚睁开眼,已是天光大亮。我还蜷在他的身边。丝质的薄被覆着一宿的春光。
似一条蚕,从那丝被中慢慢爬动着探出头去——
一抬头,见他早已醒了,只未起身,此刻正支着肘看着我。
“醒了?”他一笑,伸手理了理我散乱了一脸的长发。
我哑着声音应了一声。仍旧困倦,半闭着眼,把脸在他胸口蹭了几下。心里莫名的一阵踏实。
他嗤地一笑:“跟个懒猫儿似的。”他的手探进丝被,在我的身上轻轻一滑而过,说:“昨晚那么诱人……”
我猛的睁开眼。脸却一下子烧得滚烫。
他又一笑,伸手来捏我的脸:“脸红什么。”
“不许说。”我伸手去捂他的嘴。
他笑嘻嘻地取下我的手,轻轻抚着我的额头,说话的语气既爱又怜:“你我成婚至今,我一直事务缠身,都没好好陪伴过你。近日朝中内外都无甚大事,我总算有时间可以陪你四处去走走。你想去哪里?”
他这一说,触动了我的一桩心事。
当日从建康远嫁,家中一切算不得好。当日他同梁主求娶时说共伐三荆平分其地,后来他遣如愿平定荆襄,梁隔岸观火未出一兵一卒。之后宇文泰分给了梁三个州郡,算是完结此事。也不知后来家中有没有因为此事再生事端。
然而宇文泰怎能陪我回建康去?
见我出神不说话,他问:“想什么呢?想到去哪里了?”
我勉强一笑,说:“我想回建康家中看看。——但我知道你为难,还是算了。”
他听了,叹了一口气,说:“这本也是人之常情。但是我们的情况你也知道。别说我不能公开去建康,就是你,也不能去。”
我知道他的道理,但是听他亲口这样说,内心里不免还是有些失望。也只得轻轻一笑,倚在他怀中不再说话。
半晌,他说:“可令人多备厚礼,你写一封书信,以你诞下的嫡长子满周岁为由,送到你建康家中。再让他们回了书信过来。如此,你既尽了孝心,也知道了家中的状况。这样可好?”
他事事周全,什么都为我想得周到。
我点点头。
他笑着说:“那些南边的汉人哪,总以为我们鲜卑人是夷狄。这下可让他们知晓,我这个鲜卑人,可没有亏待他们汉家的女儿,是不是?”
不知他为何突然说起这样的话,我只能苦笑一下,说:“昔年衣冠南渡的血泪教训太深刻了。人都是思念旧都的。”
他不屑地撇撇嘴:“我觉得萧衍那个老头子可是一点都不想念洛阳。”
我抱着他:“我有些想念洛阳了。”
他笑起来:“那简单。等我收复洛阳,让全城百姓列道迎你入城。”
又胡说八道!我忍不住白他一眼。
我们起身后不久,有侍从来报:“新上任秦州刺史得知丞相也在秦州,邀请丞相和夫人晚上去府上赏光家宴。”说着,递上一个帖子。
宇文泰接过帖子打开扫了一眼,合上冷笑道:“他倒消息灵通。连我们住在这里都打听得一清二楚。”
我问:“武都王要卸任回封地么?”
宇文泰看了我一眼,说:“他任秦州刺史本就是为了将乙弗氏迁来陇右,如今乙弗氏死了,让他回去吧。”
“新任刺史是谁?你好像不怎么喜欢他。”我说着伸手去拿他手中的帖子。
打开帖子,映入眼帘的竟是那熟悉的字体,纵横飘逸,落纸云烟。
末尾盖着一方鲜红的私章。“独孤信白书”。
我的心跳骤然加速,手心里忽地浮起一层细细的汗,竟不知该用怎样的手势将那帖子合上,捏在手上,却又觉得烫得发慌。
半晌,忽然想起宇文泰,抬起头看他一眼,见他目不转睛盯着我,不由得尴尬一笑,手足无措。仿佛一肚子心事被人窥觑,下意识将帖子藏到身后,又陡然意识到不对,又从身后取出来,递给他。
他瞅着我,接过帖子去,一言不发。
我尴尬莫名,挤出一丝笑,讪讪地说:“我……我还是不去了……”
突然间觉得委屈,竟有那么多的心事无法同他道明,只能埋在心里,任之慢慢腐坏。
任他胡思乱想。
心头如有一把尖细的薄刃缓缓割过,伤口细密而深刻。里面轻轻探出头向外张望的,都是那些不足与人道的悲伤和无奈。
“你……别那样看我……”我低下头紧咬住唇,泫然欲泣。
他紧着的眉目忽然间一松,伸手将我抱住。
“忘了他!明音,忘了他!”他将我的头按在他的胸口,狠狠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