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望着他苦痛的脸,那让我如此着迷的脸:“公子,莫离没有爱上别人。可我早已不是莫离了。我是他的明音了。”
他咬牙切齿,声音嘶哑,仿佛体内有一股巨大的力量在声嘶力竭地怒吼:“他是拆散我们的人!是他拆散了我们!不管你是谁,你怎么可以爱上他!!”
我默默想,是啊,宇文泰用手中的权力生生拆散了我们,他给过我那么多的痛苦和绝望。可是到了最后,他愿意用整个天下来换我。
情深若此,天地同悲。
我抬起脸,抚着如愿布满细纹的脸。天可怜见,我没有一天忘记过他。然而过去的,找不回来了。
“公子,我同他有两个孩子了,改变不了了。”
他的表情一苦,无限绝望。呵,世间有那么多种关系都可以轻易离间拆散,惟独这一种,无能为力。那两个孩子,联接起我和他的血脉,丝丝缕缕,牵牵扯扯,牢不可破。
“我若那时肯扔掉一切带你走该多好。”
我低头凄凉一笑。若是那样该多好。可我们的人生再也没有机会了。
他松开我,伸手轻轻掸去我肩上的雪花,望着我凉凉地一笑,声音已恢复了平静:“我同你一起回长安去。”
“公子擅离军中,也许会被处罚。”我担心。
他凄凉一笑:“罚便罚吧。到了如今,我还有什么不能失去的。总比不至于丧命——这么多年我也累了。”
我们小心寻找着西去的机会。到了十二月,忽然传来邺城的消息,高澄被贼寇所杀,高欢的次子高洋迅速率兵剿灭了贼寇,又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继承了高澄的地位,控制了整个邺城的局势。
政局动荡之中,我们趁乱进入了长安的控制范围。
独孤公子护送着我到了潼关下。我们约定在这里分别。我要去找潼关的守军将领送我去长安,他将直接回河阳去,上书给皇帝请罪。
在离潼关十几里的郊外,我们在一起度过了最后一夜。这一夜无言,亦无眠。
还能说什么呢?这一生,总归是这样阴差阳错地失去了他。
直到天边现出红光,他站起来,细细抚着我的脸,哑着声音说:“我永忘不了你的。永忘不了。”
我的眼又热了。一生梦得最多就是他,明明百转千回地已经近在咫尺,却还是不能够了。
正要说什么,他伸手一把捂住我的嘴,在我的额头上轻轻印了一吻:“不要忘了我。”
他远远目送着我走到那城楼下。我回头去看他,他在冷风中,静默成了一尊黄沙中永恒的雕像。
他站在那里,目送着我一步步远去,走出他的生命。这波澜壮阔又遥遥无涯的世界,终究与我们都无关系。我们连目之所及之处能看到的这个人,都守不到永远。
耳边忽然响起了自己的歌声。那日在春熙楼上,年幼的、忧伤而明媚的我推开格窗,对着那一轮月亮清唱:
腹中愁不乐,愿作郎马鞭。出入擐郎臂,蹀座郎膝边。
彼时我可懂爱情的百转千回、欲罢还休吗?我只以为爱情便是终身和一人厮守,生生世世,坚若磐石。
可爱情是那么软弱。
他呢?那鬓角隐现银丝的他,岁月的流逝如裂帛般无情无义,将命运曾慷慨给予他的一一讨还。
他不再是那日抱着我走过旖旎回廊,意气风发,壮志满怀的青年了。
风吹雨打呀。
我一闭眼,加快了前行的脚步。
我怎么会想到,那就是我这一生,看他的最后一眼了。
这就是一生了。
晨曦的红光中,我站在潼关那巍峨的城楼之下。我从未感到如此孤单。前无去路,后无归途。
偶然瞥见那城楼脚下,寒风中颤抖着一支不知名的小野花。瑟瑟的,大概是误了开放、又误了凋谢。
蒙尘又残废,孤单又萧条。
我走过去,怜惜地将它摘下,轻轻插入鬓间。就让这误了时辰的野花,送一送我们那误了时辰的爱情。
守门的士兵拦住我,傲慢地问:“什么人敢往这里闯?!这里可是潼关守军驻地!”
我昂了昂头,清晰地说:“我是当朝宇文太师的夫人邹氏。我要见你们守将。”
宇文泰,我到潼关了,带我回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