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头”的意思我明白,就是”死”。我不怕死,我见过的死太多了。有人的死,猪的死,狗的死,鸡的死,还有花和草的死。死算什么!最平常的是蚊子和蚂蚁的死。人走着走着路,就会把那些在路上爬着的蚂蚁给踩死。蚂蚁死得慢,它被踩扁了还抽动身子,看了很可怜。蚊子呢,别说是人爱拍死它们,就是牛马也喜欢吃掉它们。也难怪要把它们弄死,它们叮住人就不放,而且专爱往人的脸上叮,不整死它们行么?我咬死过老鼠,也踩死过虫子。有一回我和小哑巴送小唱片去大烟坡,遇见一只兔子,我捕住它,真想把它咬死带给文医生。可那兔子在我身下哆嗦个不停,还哀叫着,我不忍心了,就把它放了。它跑了几步还回头望我,它的眼睛像是含着泪,湿漉漉的。这之后,我有两次在梦中见过这只兔子,有一回梦见它给我作揖,还有一回梦见它采了几只野果放到我身边。
拍电影的人中午一般不回来吃,红厨子和白厨子就得忙活着给他们送饭。吃过早饭,就要给他们忙午饭了,那是几十个人的饭,做起来不那么容易。白厨子很喜欢去送饭,他说这样能逛逛风景,开开眼界。白厨子和大财在酒馆同住一个屋,那屋里还有另外两张床,一个是红厨子的,他忙完午饭后会眯上一会儿,还有一张床是空的。有的时候客人多,灶房人手紧张的时候,赵李红就会临时雇一个人来,这张床就不是空的了。雇来的人干的总是脏活儿,淘米择菜、刷锅倒泔水等等。白厨子喜欢欺负新来的人,就像欺负我一样。
正想着白厨子,白厨子出来了。他这个时辰出来,是来迎送豆腐的。酒馆每天都要买一板豆腐。送豆腐的是个胖女人,很爱笑。她家在金顶镇一直是做豆腐的,反正从我知道她的时候起,她就做豆腐。她前些年有个男人,又矮又瘦的,一天到晚叼着烟抽,这男人去年下雪的一天死了。他死的时候我去看,他的两个孩子戴着白帽子,扎着白腰带,可这个做豆腐的女人却什么也没戴。她也不像别的女人那样拍着棺材号哭,她只是安静地站在院子里,呆呆地看着地上的雪。雪越下越大,她的脚被埋没在雪里,使她看上去就像缺了脚的人。她男人死后,她照样做豆腐。做好了豆腐,她就套上驴车,拉着豆腐出去卖。她卖豆腐不喜欢去菜市场,而是走街串巷地吆喝。她的吆喝声很响亮,远远就能听到。
白厨子很乐意在买豆腐时和这个女人说话。人们都管她德水他妈”,她家的男孩叫德水,是个淘气孩子,夏天时爱爬树掏鸟窝,冬天时喜欢团了雪球打人和牲畜。他打人时专打背,而打牲畜时专打脸。有一回他把一个雪球砸在我眼睛上,我就吼叫着奔向他,张着大嘴,吓得他拼命地跑回家,把大门给死死地关上。我在门外用爪子挠门时,听到他喘得很厉害,看来他是害怕了。从那以后他再也不敢往我脸上扔雪球了。而且,他一见我老是躲着走,大约怕我找他的别扭。
白厨子不管卖豆腐的女人叫”德水他妈”,而是叫她”豆腐妹”。
“豆腐妹,我馋豆浆了,明天你给我捎一壶过来行不行白厨子满脸堆笑地说。
“行啊,你要是爱喝,我天天给你捎一壶!”德水他妈说。
白厨子搬驴车上的豆腐时发现了我,他说我:“你不好好看家,跟着出来干什么?你是不是看上了毛驴,毛驴一来你就坐不住了?”
德水他妈笑了,说:“哪有狗看上驴的!”
白厨子说:“驴比狗大,狗羡慕驴,当然要跟它摇尾巴了!”
我不知道驴能不能听懂人话,反正它挺激愤地叫了起来。我觉得白厨子这么说我是在侮辱我,我为什么要看上一头驴?我不喜欢驴,它长得太难看了,耳朵太短,鼻子老是一抽一抽的,好像鼻子里藏着老鼠。还有,它一到中午就叫,叫得实在难听。我爱牛、马、羊、鹅,可不爱驴。我出来并不是为了看驴,而是想闻闻豆腐的气味,那味道很好闻。
白厨子搬着豆腐回灶房了,他把板上的豆腐取下来后,会再把空板还回来。德水他妈擤了把鼻涕,然后俯下身抚摩着我的头,柔声地说:“你的毛掉了这么多,真的是老了,是不是?唉,你要是在梅主人家里就不会挨骂了,这酒馆里都是贪财重利的人,谁会真的对你好呢?”她一提起梅主人,我就”呜呜”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