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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殷胥亲临一个城市的重建也算是建康多年苦难后的一点幸运。他不懂的事情很多,却肯问肯学若是从听人说起的知识,从眼前过的数字他便再忘不了,不论是工部户部临时调派过来的官员别说忽悠他是自己有个地方马虎了,也会被他揪出来。

殷胥这头忙完了,才过了到回廊,到这人挤人的暂居官府的侧院见了等候多时的何元白。

他其实没有想到何元白还活着毕竟何家不像李家家大业大,被磨了两三年才渐渐式微何家从南周立国伊始不太行了,贬官的贬官分家的分家,何姓渐渐散落了些他便也以为何元白要不离开建康一代了要不然便是死于南周朝堂斗争了。

听到他要求见,殷胥自然吃惊,然而见了面便更吃惊了。

何先生这过了四十长得像十四的身高,本来没有让他再进步的希望了,几年过去也不知是弓腰驼背缩了水,还是殷胥自己这几年长高了太多,他看起来愈发矮了。

胡子长长一把纠缠在一起,发也是乱糟糟似乎用刀划断过,穿着灰麻袍,小腿以下的裤腿**的吸在腿上。殷胥对旁的没甚么感觉,明知何元白也是自己选的,却看着他这副模样,心下酸楚。

毕竟他一大段少年时期都是在弘文馆读过的,意气风发讲他当年策马阴山的何先生,天天拎着崔季明出去要她倒立的何先生,几年不见老了二十岁一般……

他因为裤子湿着,站在一边不愿意跪,看见殷胥堂堂的走来,把路上扫了几眼的文书递给身边的耐冬,何元白微微呆了一下,喉头缓缓一滑。似乎也没想到那个成绩颇佳却少言寡语的皇子,如今身着燕服也是通体帝王的派头。

殷胥心酸却不能表露,微微抬手也算是行了个细微的礼:“何先生。”

何元白腮紧了紧,两颊凹的像是在吸气,半天道:“当不得。臣、我是来送东西的,有些多,太笨重,在院子里放着。”

殷胥回过头去,院内摆着四辆农家用的独轮车,上面装满了山一样的卷轴。没有弘文馆内那样的锦囊包裹,内轴也不过是木的,纸却极好。不同于大邺,造纸业被朝廷分给民间,允许民间私自造纸贩售,纸价低廉,高质量纸也不再是贵族专用,卷轴便没有必要,大都用线缝成本子或做成折页。

好久没有见过这样多数量的卷轴了,殷胥站在廊下望着道:“这是什么?”

何元白常年在湿冷的屋子里跪着写作,双膝风湿眼中,一拐一拐的走出来:“南周史。”

殷胥骤然回头:“什么?”

何元白的嘴唇在胡子的掩盖下扯了扯:“其实最早十几卷讲的都是行归于周的事儿,最早着笔的那一段,您也刚成为端王。”

殷胥喜怒不形于,此时眼底一惊:“你躲在哪里写出来的!”

何元白扶着门框:“我没躲。我在国宫的一处别院里写的。吃的是皇粮。”

言玉在他院子附近修了个地窖,专门用来存放这些卷轴,随着叛军攻入城墙,他也跟卷轴在地窖中,一藏是个把月。

“圣人要看么?”

宫人连忙拎来了鞋履,殷胥在廊下换上,这才靠近那几座小车,随手拿起一卷。这一卷笔迹看起来很新,战争进行,国土退缩,他所用的纸与墨却还是精品,很明显这是朝廷支持的事情。

何元白站在廊下,他想背着手,胳膊疼,已经背不过去,只得垂手道:“不止一个人与我说过,江分两岸,人心可断,中国史不可断。至少……大邺百年,不算是有空白。”

殷胥凝神看下去,这一段竟是描述郑家王家被灭门之事,其中描述了大量南周皇帝与周边臣子的对话,若不是在一旁记录,不可能写得出来。

再翻一翻别的卷轴,都有不少朝堂上发生的大小事件,想必是有文官随时记录发生的一切,交给何元白整理。只是似乎写的太着急,其中还夹有大量没有来得及归纳整理的段落,这部史看起来还只是个粗糙的半成品。

但其中历历在目,字字诛心,简单翻到便是无数的伤亡的数字,各地家族内战期间的勾心斗角与黎民百态。

他写起来似乎极冷静,只是将无数真实的资料拆成一个个毫无意义的字,以精炼而排列,自己绝不深想绝不暗示,更不诉诸自己的情感。观者激动,读着怕是连心头都在颤抖,而他写起来,怕是连笔尖都不会多抖一下。

这样一个曾经挥斥方遒,激扬文字的士子,如何成了今日这样下笔冷静到冷酷的样子,殷胥猜不出。

殷胥转过头来,何元白抬眼也望他。半晌殷胥道:“是,如今一来,国史便不会有缺,不但天下士子能知晓南周内究竟发生了什么,朕也可以学以自鉴,知道有些事情大邺不能重复,有些问题或矛盾如何早日解决。”

何元白松了一口气,肩膀两边都塌下去,整个人跟要化了似的软垮,腿还立着:“那便是足够了。”

他说罢拍了拍袖子正欲行礼退下,殷胥忽然道:“这够了?”

何元白抬头。

殷胥:“所以你要给朕一个半成品?”

何元白张了张嘴,眼睛闪烁,眼角都垂下去:“圣人,这样没意思的。不是所有的旧情,都能用给谁留一条命当作终结。”

殷胥道:“我是认真的。没有人比你更了解,你是觉得一部史两三年能完成么?半成品你教给我,我让谁给你整理,给你续写?你要是做一半便不必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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