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王看着纸上的泼墨,沉默半晌,道:“好画。”
顿了顿,又道:“好画。”
林朝看着他忍不住在画轴上细细摩挲的手指,道:“家师作这副画的时候已是衰朽残年,我每每看到心中都难免郁结。王爷若是喜欢,不妨就留着。”
宁王道:“这般不妥。”
杨青山也道:“羊鼎先生过世前焚毁书斋画稿,真迹十不存一,如今说是千金难求也不为过。就算卿云兄是先生的高徒,恐怕手上也没有留下几幅了吧?”
林朝手上确实就这么一副。
宁王沉吟道:“本王虽不爱这些字画骨董,但府上多少还存了一些。先生看上哪样,拿去便是,便算是换了这幅画。拓儿,你带先生去库房。”
杨青山笑道:“他府上的好玩意儿可不少,卿云兄若是有意,我也可以来参谋参谋。”
赵拓不吭声走向门外,显房了。这分明下人的活计,却被指派给了他。宁王对他之前的失礼之举,显然还没有释怀。
林朝连忙拉住赵拓,对宁王解释道:“说句实话,这些东西我既不懂,也不爱玩。王府上的宝贝,真要搁我手里,也是浪费。王爷真要觉得拿了画心里过意不去,不如再上两盘云片糕。”
宁王朗声笑道:“先生要是喜欢,明日我便打发了这厨子去你府上。”
杨青山似乎在为不能从宁王府库房中刮点油而惋惜,叹道:“虽说这云片糕也是好东西……卿云兄,你方来京城,许是不知道。当年鸿运楼就凭着大师傅这一手做糕点的绝活,在京城酒楼里都能排的上号。后来被王爷看上了,连人带模具一股脑撸到了王府。现在想吃,可就得上门来看人脸色啦。”
林朝不知道宁王居然还有这么一段“仗势欺人”的过往,奇道:“这不像王爷会做的事啊?”
杨青山笑道:“可不是。当时可惹恼了一片人,折子都递到圣上面前了……”
“过去的事,提它作甚。”宁王淡淡道。
杨青山想起宁王做出这等荒唐事的缘由,忙闭上嘴。就算他是和宁王相交多年的好友,两人在棋场上常常斗得不亦乐乎,平日里也几乎可以称得上无话不谈。那也只是几乎。他们能在无人的场合肆意抨击当今圣上的政令,却不能提起一个已经去世多年的人。
宁王的正妃,世子赵拓的生母。
在老人喜欢坐在城墙根上谈起的闲话中,这位曾经艳绝京城的美人,就是那祸国的褒姒,亡商的妲己。在异常激烈的夺嫡之争中,要不是为了这位,如今坐在那个位置上的,说不准就是宁王了。
要知道,先帝一直更中意的,可不是嫡长子啊。
宁王把画轴合上,放在一边。他看了眼窗外的天色,垂眼道:“时候也不早了,两位若是有别的安排,本王便不留客了。”
杨青山为自己的失言懊恼,叹了口气,匆匆告别。
林朝和他前后脚离开。
等两人的身影消失在后院回廊,宁王转身在高椅上坐下,招手示意赵拓走近。
“知道自己错在哪里吗?”声音之冰冷,要是林朝和杨青山在场,都会被吓一跳。如果说之前宁王的表现只是过分严苛的父亲,而现在那个后缀的名词也可以不丢却了。
过分严苛。像是没有带着一丝感情。
赵拓习惯了自己父亲的这副样子。会和国子监祭酒下烂棋的宁王,对着外人永远客客气气的宁王,乐于显露自己病弱身躯的宁王,都是宁王。只是宁王,不是父亲。
当他是一个父亲的时候,永远只有不断的要求,要求赵拓时刻清醒,时刻反省。
“知道了。”
“你不知道。”宁王抬起赵拓的下巴,神情颇有点恨铁不成钢的落寞,“你以为我说的是什么?不过是个教画的先生,根本用不着放在眼里。就算对他不敬,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你心里这么想的,是不是?”
赵拓不点头也不摇头。他知道这个时候做出什么举动都是错。
“在旁人面前,你必须是个君子。君子不贰过,不迁怒,你错。”
“今日在场的若只有你和他二人便罢,但我在,杨青山也在。你这般作态,让杨青山怎么看你?你莫不是真当他是个清谈无用的儒生?”宁王从棋盒中拈起棋子,将先前的对局一一复原,只不过于关键之处,轻巧落了一子,棋面瞬变,黑子很快在中盘被屠了大龙,溃不成军。
“你可以让别人敬你,畏你,唯独不可以让人看轻你,看透你。你错。”
哒。
宁王把棋盒倒扣在桌面,剩下的几枚棋子在其中转了几圈,碰上彼此,力竭而倒。
“要是今天坐在那个位置,不论看不起谁,都随你意。但你没有,你父王也没有。”宁王的嘴角勾起一丝残酷的笑意,他拿起画轴,扔下一句,“你错。所以好好想想。想清楚之前,不用走了。”
赵拓一个人站在空荡荡的书房里。
几进深的庭院,街面上的喧哗声一点儿也传不进来。只有窗外草虫唧唧,完全不顾及朝生暮死的苍凉。
赵拓笑了笑。
和宁王的笑意那么相似。相似到所有看面相无法判断两人是否是血亲的人,都不会再否认他们之间的传承关系。
他踮起脚,把被倒扣的棋盒翻了回来,一粒粒拨开棋子,分成黑白两堆。
“你都已经输了,还有什么资格说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