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绝也曾想过长生会为他奏出怎样的曲子来。他知道长生胆大至极,所以就算长生在高台上奏出一首嘲讽他的曲子来,他也不会为此感到惊讶。
但将绝没想到的是,今日长生奏出的曲子竟会如此寂寞悲凉。他本以为长生会像当日在时无常墓前那般,轻飘飘地唱出几句惊世之言;又或者他会像那日在天籁阁阁内录歌那般,潇洒从容地唱出那些狂妄之语。
然而长生没有这么做,甚至于长生根本就没有唱出一句词来,他仅仅只是在奏曲罢了。今日的长生安静得过分,而长生的这份安静却让将绝沉寂的心再度颤栗了起来。
长生不该沉默的。将绝抬起了拎着酒坛的手,坛内的烈酒顺势流出,缓缓流入了他的咽喉。若是长生唱出词来,无论那些词是在歌颂自己还是嘲弄自己,将绝都觉得无所谓,可长生偏偏选择了沉默。
将绝倚着树干半阖着眼,墨色的树叶挡住了盛夏的阳光,也模糊了他的容颜。此时的将绝仿佛在竭力压抑着什么,他那双晦暗的眼眸在漆黑树木的映衬下显得愈发暗沉,以往的懒散疲倦似乎也都没了踪迹。
世人出于尊敬很少提及仙帝们的姓名,但这三千世界里向来不缺好事之人,这些人经常暗中评述着仙帝们事迹。他们大多不清楚仙帝们的过往,也没亲眼见过他们所说的仙帝,但他们却能凭着半真半假的传闻去认定对方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百年之间将绝也不是没有听过别人在谈论他,只要他还是仙帝,只要他还顶着那“三千世界最强者”的名头,这种事大概便是难以避免的。那些人或是出于崇拜将他捧到顶端,或是出于敌视将他踩入泥潭,各种各样的评价将绝都听了不少,他却从未在乎过。
因为他不觉得听几句赞颂就能忘却过往的经历,他也不觉得听几句谩骂就能改变如今的懒散。将绝向来只觉得言语是世上最无力的玩意儿,赞颂也好谩骂也罢,这些话既不能提高修为,又不能使人死而复生,不过都是过眼烟云罢了。
想到此处,将绝又抬眼看向了长生。他觉得即使是长生,即使长生曾经说出的那些话语,牵动的也只是他一时的心绪。他承认他曾为长生心动,但他却不确定自己是否爱上了长生。将绝以为今日他又会被长生蛊惑,他以为自己会为其所唱之词而动容,可长生却偏偏没有开口。
将绝不禁闭上了眼,他耳畔缭绕的皆是那淡淡的琴曲声。纵使他不懂琴,听不懂那些高深莫测的琴曲,但他却绝不会听不懂今日这首曲子。这首曲子是为他将绝而作,他又怎么可能听不懂?
曲声之中最初流露出的是繁华过后的苍凉疲倦。昔年的嬉笑怒骂,曾经的金戈铁马,早已随着百年的光阴渐渐消散,那不顾一切地追逐传说之举终究也只是浮生一梦,而他在大梦初醒之后却又选择了醉生梦死。
长生根本没有在曲中提起三千世界中流传出来的事迹,他也没有通过言语来表达他对那些传言的看法,他只是营造出了一个场景一个氛围,其他的全由听者自己想象。将绝不知道长生为何会这么做,但他知道这样的曲子比任何言语都要令他动容。
坐在高台上的长生一边抚琴一边运转着《繁音诀》,连绵的号角声仿佛是从战场上穿越而来,与之一同响起的还有悠远的埙声。这些略显沉重的声音与琴声相合,使得曲声愈发寂寞悲凉。
将绝仍旧闭着眼,长生的曲子让他想起了尘封已久的回忆,还有每次醉生梦死之际悄然涌起的入骨寒凉。长生当真不该沉默的,如今的他宛若一个旁观者般,他演奏着这样的曲子,仿佛在冷眼看着他抛却忠诚孑然一身。
若是仅仅如此也就罢了,偏偏此刻的他又仿佛是第二个自己。他能奏出战场上的景象,他也懂那场战役结束之后挥之不去的孤寂与苦痛。
有些情感只有自己最清楚,或者说连自己都不一定清楚。将绝从未对人说过什么,他试着用酒水来埋葬所有没必要的情感。然而今日长生却用一首曲子帮他说出了一切,长生似乎在借由此曲冷静地感受着他百年来所有的情绪。
那一刻将绝甚至觉得,长生不是在奏曲,而是在三千世界的观众面前对他诉说着什么。长生硬生生地将他从醉生梦死中唤醒,他仿佛是在用这首曲子告诉自己,他知道将绝曾经在想些什么,所以将绝早已不再是孑然一身了。
帝阙注视着高台上的长生,这首曲子虽然并非是为他所作,但他能明白曲中所描绘的场景,他也能听懂曲中所流露的情感。帝阙听得出长生确实是在用心奏曲,他甚至能感受到长生曲声背后掩藏的极致冷静。
长生这样的奏曲风格,倒是让他隐隐起了些许熟悉感。当初戎弘毅送来的录歌玉简,似乎也是这种风格。不过现在不是想这件事的时候,帝阙感受着长生用曲声描绘的场景,他侧头看向了仍旧闭着眼的将绝。
“……你竟告诉了他。”帝阙对着将绝低声说了一句,他英俊的面容上难得露出了几分惊讶之色。长生借由曲声营造出的分明是百年前的那一场战役,那场战役之后将绝便抛却忠诚抛却姓名,毫不犹豫地离开了小千世界。
三千世界几乎无人知道将绝之名是将绝自己取的,他们也不知道将绝百年前曾是一位将军,然而长生却知晓了这些事。长生如今只是金丹境,看上去修真没多久,自然不可能百年前就与将绝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