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贾环醒过来,时已近黄昏。他昏昧了一会儿,呆呆的看着窗棂子上一点暖色的余晖,梅枝的影子拖得长长,也印在窗纸上,像极了一个僧人做的、超脱了尘世的旧梦。
他的头脑迟钝地转动着,忆起宝玉顺走了一根小蝶练手的柳叶络子,蕊书走过来把他推醒叫他吃药……眼珠一转,见霁月正坐在门前,趁着今天最后一点儿余光做针线。
她也换了身雪青的袄裙,神色宁静,全神贯注,再一看,就见她双鬟间插着支寒素之极的银簪子,只凭露出来的簪头,目测绝不可能超过二两重。唔,这大概是她最寒酸的一件首饰了……
贾环也想起来,只是身上泛酸,索性就这么懒懒的躺着看她,不言也不语。
霁月做活做久了,放下针揉一揉眼,扭头就吓了一跳,叫道:“我的小爷,可吓死我了!怎么也不出声儿!”
听见她叫喊,蕊书忙隔着帘子问道:“怎么了?你又叫喊什么?”一面说着,一面撩了帘子进来,手里还托着个黑漆木盘。
“你看这个人!醒了也不出一声,只是瞪着黑漆漆的眼睛看人,天神老爷!几乎要吓死了我。”霁月惊魂未定地抚胸道。
“真吓死了你,倒是好了!”蕊书没好气地把手里木盘一放,双手捧起一碗褐色的汤汁,招呼道:“不冷不热正好,快喝了吧。”
一看见这颜色,贾环的嘴里就泛上来一股苦味,他一手接了药,一手捏住鼻子,深吸一口气把药灌了下去,顿时苦得舌根发麻。蕊书赶忙递过一杯温水,贾环仍是接过,漱了漱口,又压舌根含了一块儿蜜饯。
他含着蜜饯,开口声音含糊不清道:“做的什么?拿来我看看。”霁月便依言拿来展开,原来是贾环的一件素色衣裳,袖口原有些艳色的刺绣,叫她悉数拆了,又赶着印了两针遮掩。
“这样便好,也不必劳动你们熬夜。”贾环嘴巴动了几下,把蜜饯咽下去,一边伸手挑着零嘴儿,一边随意问道:“我睡着的时候除了宝玉,还有谁来过?”
“姨娘来看过,叫我们熬了粥在炉子上,琏二爷遣人来过,再者二姑娘、三姑娘、四姑娘都来过,见你睡着,略坐了一坐就走了,我们也不敢很留。”霁月说着,将那件衣裳叠起来放置一旁,走去给他盛粥。
贾环抱着枕头靠着床头,抱怨道:“顿顿白粥,嘴里淡得出鸟了。”
霁月笑着点点他:“有的吃就好了,真照规矩来,白粥也吃不上呢!”贾环这才作罢了。
他病中口淡,实在也吃不了大油大荤,捡小咸菜配着粥吃了,饭后漱完口,仍是大被一卷去睡了。屋子里静悄悄的,无人敢扰他。
如是忽忽数日,贾环的病大有起色,待到元宵节一过,已是彻底好了。他业已开蒙,若非重大节日、长辈生辰、亲友红白喜事一类日子,皆要去念书,可以说风雨无阻。会读书又是他在贾家立足最大的资本,非此不足以有今日之地位,因此上和宝玉不同,竟是十分上心,又每每博得业师的夸奖,屡次言他科举有望。
这日一早,蕊书收拾了他的文具,并手炉霜炭等物,一并交与跟着他的小厮。贾环便迈步出房,先去书房给贾政问安。
贾政正端坐书房,与几个清客相公谈笑,见他来了,一身白衣,头束银冠,纳头下拜,纵然年纪幼小,已是十分的从容风度,竟比别家十岁的孩子也不差,心下十分得意,手中捻须,和熙微笑道:“功课也不必太过着紧,究竟你大病初愈,先生也会谅解你的。”
贾环抬头笑道:“古云‘学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儿子不敢懈怠。”
贾政闻言更是高兴,连连道:“好,好,你去吧,我也不白嘱咐你了。”
贾环倒退着出去,出了门三五步,还依稀听见清客的奉承声和贾政的自谦声。
他倒退着走了几步,这回可不是在贾政面前的拘谨守礼了,整个人透着一股活泼劲儿,问贾政的小厮:“宝玉呢?已去了么?”
那小厮撇了撇嘴:“身上不好,歇着了。”
自打上了学,宝玉的大病小病就没断过,一早起来哼哼头疼是寻常事,家里人都心知肚明是怎么回事,只有老太太纵惯他,由着他报病。
贾环一听就知道是宝玉的“老毛病”又犯了,摇了摇头:“这可真是……”后面的话想也知道,是不大好听的了。
原来这贾家的家学系始祖所立,专为教导族中子弟有不能延师者。宝玉贾环兄弟自有老师,只是如今逢了节日,老师自回家去了,路途遥远,一时不得赶回来,因此只得往家学去,胡乱混两天日子罢了。
这家塾原为贾家族中贫寒子弟而设,日供一顿茶饭并两顿点心,冬日有暖炉,夏日少蚊蝇,乃是个绝好的去处,因此三亲六戚中多有附在此处读书的,却不是为了读书,单为学里不花一个大子儿的点心饭食和纸笔。
贾环虽没来过,只凭过去的经验就可断定,这里八成是个学渣云集的地方。
大概是节日刚过,学里并没有几个人,一间屋子稀稀拉拉的,还坐不满一半。因为先生还没来,学生们放松得很,有的嬉笑玩乐,有的趴着不动,只有寥寥几个在整理书本。
这些据说都是贾府亲戚的学生里,贾环只认得一个,就是东府里族兄贾珍的侄子贾蔷。说起这贾蔷,亦是贾家的嫡支出身,父亲去得早,他由叔叔贾珍抚养长大,自小长在宁府,一向和贾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