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环随黛玉坐下,一面招手叫人,一面回身笑道:“本是来给姐姐送样儿东西,不巧竟来了这一些人,倒叫我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倒是骑虎难下了。没得叫人说我偏心。”
探春似笑非笑的瞧着众人,摇头道:“听听这话儿,想必是说我了。”惜春道:“哪个又指你来,大概说的是我。”说着就掀开罩布,众人一拥而上,围在桌前,都去看是什么东西。
只见酸枝木盘子里好精致一座儿江南风景微雕,下刀又细,构思又巧,从刀工到布局都迥异于寻常所见的盆景木雕之流。正看得有趣间,贾环上前,随手将盏清水倾入假山顶,使之汪住成一泓清泉状,又不知拨动了什么机关,水流细细而下,注入山下屋前,不过几息工夫,就绕着城市流转起来了。贾环撇了杯子,抱手笑道:“如何?如此不正是马氏‘天净沙’一景?”
惜春推他道:“又混说,若要那‘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也不难,只要你这巧手能做出一轮日头来。”贾环见她频翻白眼,揉着胳膊赔笑道:“这个如何做得?便是做得,又要费多大木头去做它?”惜春还不饶,嗔道:“与林姐姐就做这样儿费事的东西,与我便一盏走马灯儿打发了。必要为我做个好的来,方才饶你。”贾环忙不迭的应了,又问她要什么顽,惜春只说“待我想起来,自然问你要去的。到时可别拖三拖四才好”。说完也不要他答应,扭头玩赏去了。
一时黛玉又来谢他。贾环见她霞飞两靥,眼圈儿红红,知她思起家乡,忙劝了她些话儿。黛玉回嗔作喜,笑道:“我自知道的。只谢你还想着我。”说毕也去了。
众人看着那木雕只觉新鲜,七嘴八舌说个不住。贾环还惦记着读书,便要辞了出去,探春忙拽他袖子,只道“我去去就来”,说着跟他一起出了门。众人也不理论。
姐弟两个走到僻静处,贾环拂了拂袖子,冷脸道:“有什么事倒要鬼鬼祟祟的,你说罢。”探春闻听此言,气得倒仰,直说:“好,好,我有什么对不住你的,要受你这样的对待?”贾环冷笑道:“不敢,三姑娘身份尊贵,八面得风,我是哪个名牌儿上的人,敢数说三姑娘的不是!”
探春伤心道:“你怨我只和宝玉好,不和你好,是不是?”贾环说“不敢”。探春不理会他,只絮絮道:“我何尝不知道,你才是我的亲兄弟呢!你也不用刺我,若是能够,哪个不愿意托生在太太的肚子里,哪个愿意叫个小老婆养?”说着,倒真有些难过起来,两眼里往下滴泪。
“你艰难,你过得苦,我不苛刻你。同样的理,你也不该求我待你亲密无间。这世上没有两全的事。”见她哭了,贾环倒一时有些后悔,只是面子上下不来,硬邦邦的顶回了一句。
探春拽出帕子来胡乱抹了把脸,反倒冷笑起来:“你当我是那自作聪明朝秦暮楚的人么?”撇脸道:“我不过是要嘱咐你一句,友爱姊妹固然好,也要精于学业才好,叫老爷知道你镇日里做这些外务,岂有高兴的?别看这府里鲜花着锦绣缎成堆,这泼天的富贵,你又不是宝玉,能得着一分不能呢?若是你闲时能常常想想我今日说的这些话,就算没有白费了这般口舌工夫。”说毕以手掩口,匆匆去了。
贾环目送她去得远了,也掉头往回走,行至一半,只见霁月匆匆的走来,说“老爷叫哥儿过去”。他忙回房去换过了衣裳,才随人去了贾政的小书房。
贾政正在和清客说些闲话儿,贾环进去了不敢打扰,屏声静气的垂手站在一旁。直到那清客告辞出去了,才上前问道:“不知老爷叫我来,有什么见教?”
贾政上下打量他,只见他目如点漆,鬓似墨染,年纪小小,便自有一种异于寻常孩童的沉静从容,心下满意,捋须道:“近日你的学问很有进益,足证你没有懈怠,这很好。”
贾环笑道:“都是老爷的教导。”
贾政笑着摇了摇头,道:“不必说这样的话。自己不喜学的,就是我每日捶他一顿也无济于事。今日叫你来,却是为的明年乡试。若你果然有心,便从现在起安排了。到时要回金陵老家去的。”贾环听得两眼大亮,连连答应了,又缠着贾政问长问短,好半天才离去。
贾政自也欣慰,贾环却也高兴。他压抑自己如许,可不是认命,想一辈子做一个不得出头的庶子的。大户人家,公侯府第,说起来好听,又是那么好住的么?不说嫡出的同辈明里暗里的看不起,只下人们的闲话就够他小爷难堪的。贾环上辈子从小儿任性,没受过多少委屈的,能隐忍至今,还不是因为有个盼头么?
如今贾政不过是透了个叫他备考秀才的口风儿,真正有能力脱离贾府另立门户的那天还遥遥无期,但好歹万里长征迈出了第一步,贾环高兴得几乎忘乎所以,把之前与探春的冲突全然抛到了九霄云外去。
他一路心情轻快的回了房,就见生母赵姨娘正在他的屋子外等着,霁月等几个丫头作陪。
“姨娘怎么来了?很该早说一声儿,我好早回来的。”贾环笑道。
赵姨娘二十□□岁上下,容长脸儿,细柳身材,穿一件半新不旧的绫裙,缠枝莲背心,吊梢眉微微一挑,活脱脱的奸妃模样儿。
她向来十分泼辣,不知怎的,在这个从小懂事的儿子面前却不大敢造次,上来拉着他的手笑道:“又耽误你做什么,想来老爷叫你必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