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几步,只见临河有一个酒馆。秦重每常不吃酒,今日见了这女娘,心下又欢喜,又气闷;将担子放下,走进酒馆,拣个小座头坐下。酒保问道:“客人还是请客,还是独酌?”秦重道:“那边金漆篱门内是什么人家?”酒保道:“这是齐衙内的花园,如今王九妈住下。”秦重道:“方才看见有个小娘子上轿,是什么人?”酒保道:“这是有名的粉头,叫做王美娘,人都称为花魁娘子。他原是汴京人,流落在此。吹弹歌舞,琴棋书画,件件皆精。来往的都是大头儿,要十两放光,才宿一夜哩,可知小可的也近他不得。当初住在涌金门外,因楼房狭窄,齐舍人与他相厚,半载之前,把这花园借与他住。”秦重听得说是汴京人,触了个乡里之念,心中更有一倍光景。吃了数杯,还了酒钱,挑了担子,一路走,一路的肚中打稿道:“世间有这样美貌的女子,落于娼家,岂不可惜!”又自家暗笑道:“若不落于娼家,我卖油的怎生得见!”又想一回,越发痴起来了,道:“人生一世,草生一秋。若得这等美人搂抱了睡一夜,死也甘心。”又想一回道:“呸!我终日挑这油担子,不过日进分文,怎么想这等非分之事!正是癞虾蟆想著天鹅肉吃,如何到口!”又想一回道:“他相交的,都是公子王孙,我卖油的,纵有了银子,料他也不肯接我。”又想一回道:“我闻得做老鸨的,专要钱钞。就是个乞儿,有了银子,他也就肯接了,何况我做生意的,青青白白之人?若有了银子,怕他不接!只是哪里来这几两银子?”一路上胡思乱想,自言自语。你道天地间有这等痴人,一个小经纪的,本钱只有三两,却要把十两银子去嫖那名妓,可不是个春梦!自古道:“有志者事竟成。”被他千思万想,想出一个计策来。他道:“从明日为始,逐日将本钱扣出,余下的积趱上去。一日积得一分,一年也有三两六钱之数,只消三年,这事便成了;若一日积得二分,只消得得年半;若再多得些,一年也差不多了。”想来想去,不觉走到家里,开锁进门。只因一路上想著许多闲事,回来看了自家的睡铺,惨然无欢,连夜饭也不要吃,便上了床。这一夜翻来覆去,牵挂著美人,哪里睡得著。
只因月貌花容,引起心猿意马。
捱到天明,爬起来,就装了油担,煮早饭吃了,匆匆挑了王妈妈家去。进了门却不敢直入,舒著头,往里面张望,王妈妈恰才买菜。秦重识得声音,叫声:“王妈妈。”九妈往外一张,见是秦卖油,笑道:“好忠厚人,困然不失信。”便叫他挑担进,来称了一瓶,约有五斤多重。公道还钱,秦重井不争论。王九妈甚是欢喜,道:“这瓶油只勾我家两日用;但隔一日,你便送来,我不往别处去买了。”秦重应诺,挑担而出,只恨不曾遇见花魁娘子:“且喜扳下主顾,少不得一次不见,二次见,二次不见,二次见。只是一件,特为王九妈一家挑这许多路来,不是做生意的勾当。这昭庆寺是顺路,今日寺中虽然不做功德,难道寻常不用油的?我且挑担去问他。若扳得各房头做个主顾,只消走钱塘门这一路,那一担油尽勾出脱了。”秦重挑担到寺内问时,原来各房和尚也正想著秦卖油。来得正好,多少不等,各各买他的油。秦重与各房约定,也是间一日便送油来用。这一日是个双日。自此日为始,但是单日,秦重别街道上做买卖;但是双日,就走钱塘门这一路。一出钱塘门,先到王九妈家里,以卖油为名,去看花魁娘子。有一日会见,也有一日不会见。不见时费了一场思想,便见时也只添了一层思想。正是:
天长地欠有时尽,此恨此情无尽期。
再说秦重到了王九妈家多次,家中大大小小,没一个不认得是秦卖油。时光迅速,不觉一年有余。日大日小,只拣足色细丝,或积三分,或积二分,再少也积下一分,凑得几钱,又打换大块头。日积月累,有了一大包银子,零星凑集,连自己也不知多少。
其日是单日,又值大雨,秦重不出去做买卖,积了这一大包银子,心中也自喜欢:“趁今日空闲,我把他上一上天平,见个数目。”打个油伞,走到对门倾银铺里,借天平兑银。那银匠好不轻薄,想著:“卖油的多少银子,要架天平?只把个五两头等子与他,还怕用不著头纽哩。”亲咏饪,都是散碎银两。大凡成锭的见少,散碎的就见多。银匠是小辈,眼孔极浅,见了许多银子,别是一番面目,想道:“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慌忙架起天平,搬出若大若小许多法马。秦重尽包而兑,一厘不多,一厘不少,刚刚一十六两之数,上秤便是一斤。秦重心下想道:“除去了三两本钱,余下的做一夜花柳之费,还是有余。”又想道:“这样散碎银子,怎好出手!拿出来也被人看低了!见成倾银店中方便,何不倾成锭儿,还觉冠冕。”当下兑足十两,倾成一个足色大锭,再把一两八钱,倾成水丝一小锭。剩下四两二钱之数,拈一小块,还了火钱,又将几钱银子,置下镶鞋净袜,新褶了一顶万字头巾。回到家中,把衣服浆洗得乾乾净净,买几根安息香,薰了又薰。拣个晴明好日,侵早打扮起来。
虽非富贵豪华客,也是fēng_liú好后生。
秦重打扮得齐齐整整,取银两藏于袖中,把房门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