脉脉夕阳沉入天际,在海面上抹开一层绛色光晕,水波荡开一道一道的波折,看上去像打翻的染缸。
片刻前的动荡惊扰了沿海而居的渔民,所幸那时已无人出海,渔民们逃至高山上,躲过一场灾祸,待海面平静后,陆续下来,修补自己被风浪摧垮的房屋。
那只硕大如磐的海龟,以及龟壳上负着的少年就是在此时被发现的。
“娘亲,他是谁呀?”留着寿桃头的男童,一面吮吸手指,一面含糊不清地询问身侧的妇人。
“嘘。”妇人示意他不要说话。
伏在龟壳上的少年身形消瘦,穿一身被海中礁石磨成破烂的衣裳,湿漉漉的长发四散着,看不清容貌。听到远处渔民的动静,少年的身体微颤了一下,而后慢慢爬起来。
他额角磕破了一处,伤口已经凝结,殷红色的一块,更衬得肌肤雪白。
少年眼珠子转了转,拍拍身下的龟壳。那只覆满复杂花纹的巨大海龟攸地睁开眼,漆黑的眼珠子抹到正中,发出清寒的光。
人群中不知是谁高喊一声,“神仙!是神仙啊!”
接着,原本拥在四处看热闹的渔民得了指示一般,呼啦啦跪倒一片。最先问话的男童一副懵懵懂懂的样子,原是没有跪,被他母亲拉了一把,慢吞吞磕在地上,还时不时用两只乌溜溜的眼睛去瞄眼前的不速之客。
楼玉负着老海龟往水面跑时碰上暗流,将他搅了个昏天黑地、东西不分,好容易捡回条命,爬上岸,探探老海龟的鼻息,发现它也是个命大的主,当即松口气,敲了敲对方的壳,“从前叫你修行你去摸鱼,仗着自己寿长成日偷懒,算算也活了几千年了,连个人形都没修成,丢不丢人啊你?”说完眼前一黑,放心睡去了。
等他再醒来,就是眼前这么一幅场景。
楼玉愣住了,醒的比楼玉还晚的老海龟也愣住了,龟嘴一张一合,暗中传声给楼玉:发生什么了?!
楼玉:我不知道!
老海龟:我们怎么会在这里?!
楼玉:我不知道。
老海龟:这里是哪儿?!
楼玉:我不知道……
老海龟:我是谁?!
楼玉:……
一人一龟两相对望间,一名白发苍苍的老妪突然跪下来嚎啕大哭,面向西北方拼命磕头,嘴里不住念叨:“苍天有眼!苍天有眼!”
老妪身侧跪着个穿花袄的妇女,此时亦是泪如雨下,搂着那老妪道:“娘,莫哭了,阿宝有救了,阿宝有救了。”
楼玉更加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过这些渔民尊他为神仙的话,他倒是听进去了,想到过去从白术那儿听得几则话本传奇,忽地心下了然——这些渔民怕是将他和老海龟认作神仙了。
区区骨妖被认作神族,楼玉有些臊,但本着“断不可让这些尘世百姓失望”的念头,楼玉抖抖肩膀摆出个他认为颇大气、颇有仙风道骨的样子,准备再从他灌墨不多的脑袋里寻两句文绉绉的话摆摆架子。一不小心扯到肩上伤,脖子一缩,倒抽口凉气,形象登时就萎了。
这时,只见原本伏在地上痛哭流涕的老妪突然站起来,身手矫捷得宛如初生牛犊,一挥手道:“快!快把他们抓起来!”
楼玉:“???”
直到被麻绳缚住手脚,叫四五个壮汉抬上木架,又扔进挂着倒刺的木笼,楼玉仍是没能明白过来——这跟白术那些话本上写的不一样啊!凡人遇见神仙不都应该恭恭敬敬一跪三叩吗?这二话不说上来就绑算怎么回事?地方风俗?!
老海龟的遭遇较楼玉要好些,估计是渔民看它只是个水物,又一副蔫蔫的样子,没什么攻击性,七八个汉子抬了扔进茅屋,关上门算完事。
楼玉和老海龟身上都有伤,那些渔民上来捆楼玉手脚时,他本想用法术挣开,可渔民们不知往他身上贴了什么符咒,楼玉感觉身子软软的,半分力气都使不上来,任由他们抓了随意处置。
渔民们显得很亢奋,尤其那名老妪,先前楼玉看她还是一副垂死的灰败颜色,这会再看,双颊竟显出诡异的红润来。
奇也,怪哉。
楼玉仰卧在木笼里闷闷地想,莫非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人间现在已失了信仰不再拿神仙当回事了?
也不是不可能。
上古时期,三界还遵守着井然的秩序,神、人、妖三族互不侵扰,违反者自有天罚。彼时凡人对于神族怀有无比崇高的敬意。为了更靠近神灵,他们修筑高塔;为了表达敬意,他们祭祀拜天;为了诉诸信仰,他们将口耳相传的神灵的故事变为传说。
作为回报,一方神祇庇一方清平。
然而太古过后,诸神凋敝,新任的神王,也就是现在的天君,拟出一套新的秩序,同远古时期截然不同,新的秩序弱化了神族的神性,虽说加固了三界联系,却使尘世苍生失去了原本的信仰。
“神明终有一天会被淡忘。”想到曾经有人这样同自己说,楼玉将那句话喃喃念出声。
失去信仰的凡人也许有一天会发现,他们不再需要神,而后者的存在对他们来说也许是个阻碍,彼时当如何?
楼玉脑中忽然冒出两字:弑神。
他将自己吓出一身冷汗,眼前则雾白一片,慢慢浮现出不当是由这座窄小牢笼里所看到的场景——
“弑神么?”扶桑树下,身着月色长衫的尊神随意掸落肩头花瓣,看似漫不经心地执起酒杯,唇边一抹浅浅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