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登之在听到陆准叫他大人的时候,就知道自己的身份八成是被对方看破了。
“你认识本官?”谢登之挑眉,问道。
陆准低声解释道:“卑职是孝陵卫指挥佥事,大人在嘉靖四十四年调任应天巡抚时,卑职还是左千户所正千户,曾远远地看过大人一次。”
听陆准说出他是孝陵卫的指挥佥事,谢登之便顿时换了脸色,“既是世袭武官,你可知妄议朝政,诋毁朝官,是什么罪过?”
“大人。”陆准叫了一声,脸上却带着明显的笑容,“卑职并没有议论朝政,更没有诋毁任何人。只不过,卑职是个俗人,卑职手下的弟兄们也都是俗人!既然是俗人,又有哪个不希望自己能过的好一点儿呢?卑职听闻大人是嘉靖二十六年的进士,为官这么多年,素来清正廉洁,秉公办事,虽然刚正不阿,但也素来心胸宽广,从不会轻易以言罪人。大人,卑职说的对吗?”
“你这小子……”谢登之本就是佯怒,听陆准这样一说,便不禁摇头浅笑,“话都叫你说了,本官若是怪罪于你,岂不就是以言罪人,心胸不够宽广了嘛!罢了,今天的事情,本官便不与你计较。”
陆准连忙道谢,谢登之却拦住了他。
“本官之所以不怪你,其实还因为你说对了一句话!工于谋国,拙于谋身。这句话说得好啊!若是朝官均能以此自勉,何来贪官污吏,又何来以保身为名,阿附权贵的无耻之徒!”
说到这儿,谢登之才想起,自己还不知道陆准的名字呢!便多问了一句,“你说你是孝陵卫指挥佥事?叫什么名字?”
“回大人,卑职陆准。”
“陆准……陆准……”谢登之仔细回想了一下,恍然大悟道,“你就是前一阵子孝陵盗掘案中,亲自下井抓住涉案宵小之徒,却因旧伤发作,险些丧命的那个千户?我知道你!你哥哥是吏部主事陆泓对不对?”
“正是家兄!”陆准回答时,心中却不禁有些疑惑,按理说,没人会联想起一个小小的六品主事吧?谢登之难道知道什么?
“那是个不错的后生!”谢登之点头道,“性格刚正,不附不阿,于此一道,是远胜于我。我在京时,他还是刑部主事……我也是上次孝陵盗掘案的时候,才听朝中同僚提起,你是陆泓的弟弟。你哥哥还跟人说起,说你总是冒冒失失的,让人放心不下!”
陆准跟谢登之说那一番话,原本是想着既然偶然碰到了,而对方又主动上前,有这样的好机会在面前,他就想借机和这位应天巡抚搭搭关系。毕竟这位大人的风评在那,应该不会因为几句话就生气了。可没想到的是,谢登之竟然知道自己是陆泓的弟弟,且对陆泓又是这样的一番评价。
陆准听谢登之的语气,分明是一副赞叹的言辞,但看他的脸色,却不像是那么回事儿,反倒是赞赏之中,带着点儿……惋惜?
陆准心中奇怪,又有些不太好的感觉,和谢登之搭话的兴致就顿时没了。品阶上虽然只比陆准高了一阶,但人家毕竟是个文官,天生就高人一等。陆准不能在他面前失礼,更不能贸然离去,因此,只得耐着性子,将情绪藏起来,陪着谢登之又聊了许久,一顿饭因此而吃得索然无味。
直到哄好了谢登之,亲自将他送出酒楼,看着他走远。陆准才叹了口气,眉头紧紧皱起,想着刚刚的事情。
而与此同时,一旁的孙占一却突然长长的出了口气,摸着胸口,小声嘟囔,“我的娘哟,吓死我喽!”
陆准听到声音,看了他一眼,问道:“你怕什么?”
孙占一解释说:“三爷,那可是应天巡抚啊!右副都御使!多大的官儿啊!”
“所以呢?”陆准又问道。
“所以,人家动动手指头,就能把咱给碾碎喽!”孙占一满脸的心有余悸。
陆准笑了一声,摇头道:“把心装到肚子里吧!于他而言,你就是只蚂蚁,不小心踩死了那是不小心的。他又不是三岁的孩子,不会故意追着你踩的!那显得人家多不稳重?而且,为这么点儿没来由的小事情,跟你计较,那能显出心胸来吗?”
孙占一听了便觉得陆准说得很有道理,摆出一副受教的样子来,拼命地点头,一颗心也彻底的放下了。
另一边,陆准自己却依旧愁眉不展。
四民分业,士农工商。
管子说出这话的时候,正值春秋战国,士字指的是军士。
管子认为,四民分业,同业聚居,则可以相语以事,相示以巧;相语以利,相示以时。既拥有了良好的氛围熏陶,又不至于见异思迁,不务本业。
但这句话传到如今,早已经不知变了几百年的味道。
士不再是军士,而成了高中的士子,以及仕途的代称。四民按序分高劣,士子高等,农民次之,而工匠、商人最末。
陆家能出一个进士,在朝为官,已经是很不容易的事情了。如果因为什么事情不小心丢了官……
陆准怎么想怎么觉得有可能!
听闻谢登之和张居正是同乡兼同科,关系一直都很不错。而张居正是徐阶徐阁老那一派的马前卒,认徐阁老为座师。陆泓对徐阁老颇有微词不是一天两天了,以他的脾气,家信里写了,平时也难免会表露出来。这么一来……
人家神仙打架,凡人凑进去干什么?那不是擎等着遭殃的嘛!
陆准一边往新陆宅的方向走,一边琢磨着,是不是找个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