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睁大了眼一眨不眨地盯着远处,喉咙里是火烧火燎的痛意,他艰涩地道:“好,先生您先坐着看会书,您不是不服老么,那就别睡。您以前睡前不都要喝口温酒么?那会您可是为了口酒差点把我卖了。” “嘿,就知道你小子还记仇!师父能舍得买你么!行了,别激我了,不睡就不睡。从小你就跟个小大人似的聪明得很,我第一次捡着你的时候你就那么丁点,还总在我面前冷着脸装深沉,早就想收拾你一顿了!” “好,阿浩候着便是。” “先生……”一个纤细稚嫩的声音从屋子里飘了出来。 门里冒出个毛茸茸的小脑袋。 “唉,小闺女!快过来!这是你阿浩师兄,以后就跟着他混喽,他要是欺负你你就告诉我,有师父给你撑腰!” 瘦猴似的小姑娘迈着小短腿跑到老者面前,看也不看一边的少年,红着眼眶道,“先生你不要我了吗?阿兰不当什么公主了,也不要师兄,以后我再也不当胆小鬼给先生丢人了,不……不要抛下阿兰……” 老者在小姑娘一团乱麻似的头发上揉了一把,干枯却暖和的大手抹去了小姑娘脸上的泪花,轻声道,“怎么会,师父最喜欢阿兰了,阿兰让师父给你摘星星师父也没有二话。师父就是有点累啦,过几天师父好了就把你接回来好不好?师父还怕别人惦记上咱们阿兰貌美如花呢……咳……” 小姑娘小心翼翼地看了眼面色冰冷的俊秀少年,打了个哆嗦,心里有些怕,却不愿再任性下去让先生担心,“好,那阿兰等着师父。” 老者笑眯眯点头,眼皮耷拉下来,似是说得筋疲力尽了,枕着少年的肩靠了下去,可怎么靠也不舒服,深觉徒儿瘦的硌人。 他晃了晃袖子,两股风灵巧钻入,在空中鼓荡起伏。他又拿起书,哼起曲儿来,“好儿郎你战八荒,好儿郎你敢叫四海哭,好儿郎你不畏天地远……” 人老了大抵总喜欢想些过去的事,他混沌间记起了少年时隔着宫墙仰望的尊贵背影,那时候少年志远啊,总以为等他站得再高点,就能够得到了。站在城楼上就以为能俯瞰苍生了,提笔就以为能写尽不平事了。 结果,一个都没成。 不过那时候他也风光过啊,叱咤于风云诡谲的朝堂,舌战宋人群儒,三言斥退占城王侯,想起来,自己这个师父说出去,也不给自己徒弟丢人吧? 不算白活。 “阿浩,师父撒谎了,你比师父要出息啦……” “师兄,先生睡着了么?” “师兄,您等等我,我帮先生收拾收拾屋子,先生以前也是这样么?他……” 鲜少与人打交道的小姑娘瞧见师兄突然转身,徒留一个冷硬而笔挺的背影,心念电转间萌生出许多不好的想法,她面色涨红地低下头盯着脚尖,小手揪紧了衣摆。 “对……对不起,我我……说得不对,师兄您大人有大量,我不说了……” “走了。”少年步伐稍顿,漫山遍野的风和月色都停驻在那抹青衣之前,阿兰恍惚中只听见他碎雪凝冰的声音响起,当中隐约还夹杂着一丝沙哑,“先生累了,让他好生歇息着。” 让他睡上一生都未曾睡过的安稳觉,做这一生都不曾做过的美梦。 先生,保重了。 阿兰捻着衣角,快步追上自己的师兄。 师兄说得对啊,先生以前睡觉少,她睡之前先生就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读书,醒来之后他还在那里,屁股都不挪半寸,她都有点疑心先生是得道的仙人了。 先生终于要好好休息一回了,对她这个徒弟而言,这分明是天大的好事啊。阿兰抹了抹眼角,不解地看着手指上的湿润。 她犹豫了片刻,临了还是没有回头,再看一眼这个生活了两年之久的地方,没有再看一眼那个读了一辈子的书的老人。 “师兄,我们……去哪?” “进宫。” 阿兰瞬间收住了脚,惶惑地想起那座巨大的囚笼,鼓足了勇气小声开口,“师兄,我们可不可以先不要去……我,我……对不起,我不敢……” 白马嘶鸣一声,青衣少年猝不及防额地转身,向阿兰走来,后者下意识捂紧了脸,止不住地慌乱倒退几步。 “阿兰?”阿兰听见那个清朗的声音浮在自己耳畔,有微微冰凉的手轻轻将自己遮在脸上的手拂去,他指缝间粗糙的薄茧不经意间刮过脸颊,不疼,反而余下几缕暖意。 阿兰怔怔看着一本正经给自己擦脸的少年,她想起少时在母妃的宫殿里,自己被人欺负得浑身是伤,那个疯疯癫癫的女人总会短暂地平静下来,用她微凉的指尖一点点为自己抹药,她不说话,阿兰只能听到春夜里的风声和女人宽大袖袍擦过脸的声音,还有朱栏金阁里压抑的哀鸣。 她缓缓抬起头,对上少年漆黑的眼睛,霎时间天野倾陷,半空的月色都在深渊中摇曳,晃得人眼发酸。 “阿兰?” “是……我……” “阿兰。把背挺直了,你是大陈朝的公主,不需要向任何人低头,欺你的,欺回去,打你的,打回去,挡你道的,铲平。生在皇宫里,就不要怕黑。” “我会陪你。” 此刻两个人都不会想到,他们会走过一条世间最险恶黑暗的路,血雨腥风,家国变故,最终见证了一段不一样的历史。 还好不是踽踽独行。 上国公府的门被人慌慌张张地推开了,门外几个零星的守卫见到来人面容后也不敢阻挡。 来人一眼望见一片鱼塘前盘膝而坐的长者,皱紧的眉头稍稍一松,面色也和缓少许。 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