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行浦江之上,水阔云舒,对岸断断续续的码头与货栈间,露出江南乡野斑驳的绿来。与北方冬季的萧瑟枯黄不同,南方的绿色总是一年四季都无法真正褪个干净。
高易站在船首的煤堆上凭风眺望着远处地平线上的冬日风光,他身后是两匹拉车的马,戴着眼罩的它们在陌生的环境中不安的打着响鼻,而马匹之后就是载着老高易的四轮货车。
高易脚下这艘船从事的是在吴淞口为过往海轮补给煤炭的生意,铁壳的船身拥有巨大的型深,再加上浑圆的船头和船尾,看上去活像一只浮动在水面上的大浴缸。送高易他们去陆家嘴只不过是船长顺路赚取些外快而已,此时它硕大的肚皮里填满了煤块,把船舷压得离浪尖只有六十公分不到的距离,即使高易已经爬上了高高的煤堆,仍有小半个身子处于水平面之下。以他目前的视线高度望出去,倒自有一番江流天外,波动远空的味道。
天祥码头到陆家嘴耶松公司祥生船厂的码头不过一公里半的水程,即便满载的运煤船开得再慢,也不过二十分钟的时间。
不过在卸船的时候,他们又碰上了大麻烦——马车陷在煤堆里了。于是大家只能拿起铲子铲起煤来,不但是松茂的两名随车小工、马夫和高易本人,甚至船上烧煤的两名锅炉工、大副和船长都加入了进来,末了就连牧师都脱下长袍挥起了铲子。
然而煤挖得越多车就陷的越深,最后他们不得不跑到祥生船厂里去找人帮忙。帮忙的人带来了三根毛竹杆和一个轱辘做成的简易吊车,他们先是把老高易连着棺材拉到了栈桥上来减轻马车的重量。然后大家又推起手推车,从船厂里拉来一车车的枕木,一根根塞到车轮底下,在煤堆上建起了一个稳定的木头平台,接着,两大块随船运来的木制跳板被连到了这个平台上。被身后的动静惊扰得焦躁不安的两匹马被重新套上了挽具,一步一颤的走上了跳板,只不过它们这次的表现要比刚才装船时好上太多——之前在天祥码头的时候,这两匹马是倒退着从跳板上慢慢把大车倒入船舱的,可能是只习惯于前进时配合的缘故,它们在倒退时简直毫无默契可言,结果足足花了两个小时才完成这项工作——
终于,大车平顺的离开了煤堆登上了栈桥。
时间已经过了十一点,高易他们从早上开始忙起,到现在体力差不多完全消耗一空。船长慷慨的拿出了库存的一大筐面包来,还有几个油汪汪的牛皮纸包,打开后里面装着的是香喷喷的中式酱牛肉。这种中西结合的吃法很受大家的欢迎,但问题是现在所有人的口渴程度都远超过了饥饿。于是,一箱朗姆酒被船长从驾驶舱里翻找了出来。
此时栈桥上聚集了二十多个共同参与此次行动的青壮年汉子,大家为着刚才的壮举欢欣鼓舞,在冬日的暖阳中敞开了胸怀大吃大喝,很快桥沿边、栏杆旁、马车里、老高易的棺材板上到处都是欢声笑语的人们,就连大胡子绿眼睛的船长都上了岸,同牧师不断的碰着手里的瓶子。
高易也渴坏了,一口气干下去半瓶酒,顿时感到自己隐隐作痛的身体好了许多。他只觉得苏格兰人的葬礼就是要有这种范儿,他似乎都能听到风笛的声音了,就像《勇敢的心》一样,那种苍凉中的豪迈,那种悲伤中的无畏,那种凄婉中的壮美,也只有苏格兰高地风笛才能带来。
欢宴大概持续了一个钟头,在把驾驶舱里能发现的食物全部扫光之后,船长发现船上能够抛弃的多余重量已经被他完全抛空,他终于能够轻装上阵把船只速度发挥到最理想的状态了,于是挥挥手带着两名锅炉工抬着大副上了船,朝着下游的目的地驶去。
高易他们也在岸上挥着手,目送着船只渐行渐远,直到浦江的下一个弯道将它完全遮蔽为止。
虽然现在的大脑状态无助于高易的思考,但他还是隐隐觉得今天这五块大洋的船费花得实在是物超所值,尤其当这五块钱还能够赊账的时候。在这里他只能祝愿船长好人一生平安了,从此地到吴淞口至少还有二十公里水路,也不知道他在天黑前是不是能够顺利赶到锚泊点——
事实上无论高易的大脑是否处于清醒状态,他都从来没有想到过其实还有更廉价、更节省时间的方法来解决这件事情。譬如说,他可以雇一辆独轮车,把老高易运到随便哪个码头,接下来再雇一条过江的小划子,连人带车带棺材运到对岸,然后再用独轮车推到墓地。这样费用顶多六角钱,时间不过两个钟头。所以说一个人智商有多高,与他生活过得有多好,在很多时候是不成正比的。
海员布道会的浦东陆家嘴墓地是一块非常狭窄的土地,夹在耶松公司的祥生船厂与安利东栈之间,大约1200英尺长、200英尺阔,换算成市亩刚好30亩出头。这块墓地同祥生船厂的西墙相邻,当中隔着一条小河汊。由于隔着河汊的缘故,所以墓园在邻近船厂的方向并没有筑墙,没料到后来船厂利用这条小河汊运送木料,贪图方便的工人们便把堆不下的木料都堆到了墓园里,因而引发了矛盾。
高易他们所停泊的是船厂的公共码头,位于船厂的东侧,要去墓地需要绕船厂半个圈才行,但一起喝酒的工人们制止了他们做无用功,乱哄哄的引导着他们自厂区内部招摇而过。二十多个醉醺醺的青壮年男子绝对是一股强大的力量,自身便携带着巨大的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