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姿绰约的新郎负手立在斑斑月光里,宽大的黑红衣袍罩着他略显单薄的身形。
“你……”
赵君湲捂着嘴干咳一声,蜡烛的火苗偏向一侧,得以窥见他的五官,阔的额头,翠羽似的眉,不太薄的唇,一副柔和儒雅的面相。
韫和原本还有几分惊惧,此时竟莫名地静了下来,盯着对方,眼睛不敢眨动一下。
幼小的新妇呆坐在榻中央,面上敷的粉一层叠着一层,白苍苍一片,一动作光里就浮起雾茫茫的粉尘。
赵君湲走过来。
犀娘戒备地张大眼睛,凝视着对她来说完全陌生的男人,先前的无理取闹变成一种好奇的探索。
赵君湲摸着榻沿坐了下来,一大一小两个人并排坐着。
赵君湲的目光停留在那一双足上,小小的绣鞋,脚腕极细,戴着银色的脚环。
赵君湲琢磨着要怎样和这个稚子新娘说话,想了想,还是问她的名字,“阿娘在家是如何唤你的?”
犀娘眸子一动不动,斟酌着,似乎有点信任他了,才开口道:“犀娘。”
“闺名是哪个字?”
这户人家看着简陋,主人奴仆的气派却不俗,想来曾经也是名门大族,左右不过因那些事情没落了。
犀娘不言,还盯着人看,灵动的眼眸像懵懂纯洁的稚鹿。
赵君湲轻轻地笑,牵过她的手置在膝头,“你不愿意也无妨,往后认我作兄长也好。”
“才不要,我有自己的兄长。”犀娘气咻咻地撇过脸,不想和他说话。
小孩毕竟不会真的生气,她又偷偷地回头,偷偷地看,和一双温润带笑的眼睛撞到了一块。
犀娘一下红了脸,低头揪着手指,“哥哥,你会成为英雄吗?”
“为什么这么说?”赵君湲觉得这话有趣。
“翁翁不让我说,他说以后你就知道了。他也不让我认你作兄长。”犀娘蹙着秀气的眉,有点委屈,“可夫妻要做什么?”
“以后你会知道的。”赵君湲在她手心写下“夫妻”,停顿片刻,又写了“同心”二字。
那只小手合拢又张开,柔软的手指隔着他簇新的喜服划动起来,在他膝上歪歪斜斜写下两个字。
“你叫韫和?”
她点头。
“韫和,韫和……石韫玉而山晖。”读来温婉可人,在舌尖缠绵不散。
他扯着唇,“我叫赵君湲,你可以唤我君湲。”
犀娘点头,又忽然皱起小脸,“君湲哥哥,我是不是要和你一块去渤京?”
“你不愿意吗?”
“那阿娘和翁翁呢?”
“会留在这里。”
犀娘两条腿在空中大力划摆,瘪嘴哭起来,“我不要离开阿娘,不要和你去渤京。”
赵君湲压住她的腿,“不想去不去便是了。”
“阿娘会不会同意?”犀娘挂着泪,又用那样无辜的眼神望着他。
赵君湲无奈地弯了下唇角,摘下她头上乱颤的簪花,“我说行一定能行,你相信我。”
“嗯。”犀娘擦干眼泪,脸彻底花成一团。
赵君湲忍不住捏了捏她的脸颊,“像花猫一样,去洗洗脸。”
房中事先备好的水,犀娘用手捧着打湿脸,笨拙地搓去妆粉,涂抹上滋润的香露。
赵君湲扫去百果,铺好床榻,帮她脱掉外袍。
犀娘还是很害羞,飞快地钻进被子,只露一双眼睛在被子外面。
赵君湲捂实了,坐在榻边看她入睡。
犀娘觉得好神奇,她感觉自己没想象中那么讨厌他。
犀娘圆鼓鼓地睁着眼,看扶在被子上拍打的手,“君湲哥哥,你是怎么受的伤?”
“是我的异母兄长,他企图侵吞家产,自是不愿我回去,于是心生恶念,派人来杀我。”赵君湲轻描淡写,仿佛在讲一件无关紧要的身外事。
“他可真坏。”犀娘忿忿道。
“快睡吧。”
夜色已经深了,虫鸣交织。
两人都不再说话,犀娘望着投在榻前的那点月光,睡意袭来,迷迷瞪瞪的,她按住被子上的手,呓语一般,“哥哥这里的痣,我也有一颗哦。”
……
赵君湲逗留了几日,离山这天,周家众人送他到十里长亭。
此时已经入冬,柳还青,寒意入骨三分,周凛为他斟酒饯行。
酒事先温过,甘醇幽郁,一盏下肚,周身暖意骤升。赵君湲拂袖长长揖拜,郑重地道了声“保重”。
已是准备出发。
周凛与赵君湲并肩走出长亭,奴仆牵马缀后,这匹赤焰马是专程买来与他做脚力的。
周凛问:“几时能归?”
群鹤南徙,一年也将至年尾。赵君湲道:“大致在岁晏。”
周凛抬手示意,远远跟着的人停下来脚步,不再往前,“这些时日公子想必是疑惑万千。”
赵君湲猜到他要说什么,微微颔首一笑,并不搭言,只侧耳听他的下文。
周凛不疾不徐,默了半刻才开口道:“公子可记得春陵史氏?”
赵君湲笑意敛去。
当年的史府血案——令梁人谈之色变如人间炼狱般的血洗恶行,梁国境内外谁人不知。
丞相刘明翰告发太尉史孟桓拥兵自重,图谋不轨,梁帝震怒,下令诛杀史氏全府。
史孟桓上表自证清白,无果,而后恳求梁帝赦免无辜,仍旧无果。史孟桓夤夜回京,抵抗惨死,阖府老小出逃,至今下落不明。
一夕之间,高门凋零,贵人已逝,曾经的朱门不复存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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