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半夏难有活着的真实感觉,因从小到大,她都只是一颗棋,她从来没有见过自己的亲生父母,每每道听途说,无非她是巫舌捡来的,或外族人遗弃的杂种。
小时候,巫舌将她视若珍宝,她曾有过一段幻想,自己或巫舌早年过世的那位爱女,所遗留下来的孩子,将来势要继承大统,光耀圣教。
可她稍有年长,这幻想就破灭,巫舌教给她的,无非是如何果断狠绝,又如何虚与委蛇,在圣教与皇族的互相牵制,互相制衡中,艰难存活。
待她年纪长成,她就被巫舌三番两次,视作联姻的筹码,或比较皇族,或比较五圣,终究嫁给谁,得来的利益更大,更能稳固圣教根基。
她不甘心也好,苦闷也罢,终究敌不过自己的弱小,命运不是她能左右的,嫁给谁,她说了不算。
所以她接受这命运,她歹毒,她把所有的怒火转化为对巫舌的报复,近而伤害身边所有人。
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命运如果可以颠覆,她不后悔,她唯独后悔生下空青,若从一开始,她遇到皇甫岳的时候,能仍旧无所牵绊,她就得以杀光所有人,同他一同归去,江湖之大,她不怕没有容生之所。
可是年近不惑,她终究又失去他,仿佛这一世,她注定同他只能擦肩而过,命运将她玩弄于股掌之间,她有再多的怨恨,也无济于事了。
小贺桥地处灵台城外,是接壤麟州与陇右道的交通枢纽,正午之后,车马往来不绝。
半夏乘凉桥边酒肆,随行的下属马车备好,这一别爱子,归去圣教,凶多吉少,或许真就要此生永别。
但她只要知道,爱子身体康健,她心中,再多的苦,再多的闷,也就化作云烟了。
“青竹!”半夏一双眼,望穿山道尽头,终究等来皇甫彬。
她昨夜一宿未眠,亲自下厨,为爱子做了一盒糕点。
“你这是做什么?”皇甫彬推诿半夏递过来的食盒,目光中闪过一丝复杂。
“一点心意,你收下吧……”半夏恳求,将食盒硬塞进皇甫彬手中,接着道,“将来……若还有将来!你想我了……随时可以来找我,你知道如何找我……你若找我,我总会在的!”说着眼泪就啪嗒掉下来,动容皇甫彬皱眉,稍有沉默道,“你别哭了,周围人都在看呢!怕还以为,你我是何种关系……”
半夏听罢,擦干眼泪,别过头,此即坚定写入面上,同皇甫彬就此作别。
“你等等!”皇甫彬见半夏一只脚腾空,才将迈出,那娇小的背影入眼,懊悔及不舍顷刻上头,他张了张嘴,一句“娘亲”未曾出声,已红了眼眶,接着换作一句不大不小的“你等等”,出手拦下半夏,话道,“我送你一程吧……”
说着,二人跻身上车。
午后山道上往来的车马逐渐稀少,放眼车窗外皆是绿野翠林,母子二人,谁也没再开口说过半句话。此时此刻,所有的无奈和情绪,都在胸中,都在唇边,只是道不出,讲不明。
半夏咬了咬唇,叫停车马,是要同皇甫彬作别,即便胸中怅惘,即便不舍的话就在嘴边,她也没有说出口,心中百万不情愿也好,无奈也罢,仿佛她总是被命运左右的人生,都由不得她。
皇甫彬见罢,稍作沉默,旋即跳下马车,人站定山道上,半夏给的食盒,他胡乱塞进怀里,就此拱手委身一礼,泪水亦不自觉划过眼角。可是,离别的情绪尚在胸中,一阵天旋地转的麻木就倏忽传遍他的全身。
他眼中仿佛看到半夏惊惶的脸,以及血红的薄雾飞升,接着,人就跌落无尽黑暗。
皇甫彬死了,就在他垂首不到一秒的间隙里,零叶忽然现身,自他身后跃起,薄刃如纸,微风拂柳般擦过他的颈边;然后,半夏的眼睛里就映入了零叶罩着黑巾的脸,那张她这辈子都不会忘记的脸。
零叶要杀皇甫彬,取其首级,方能交代。半夏和皇甫彬背地里的关系,仿佛上天给予零叶的机遇,他打定半夏不敢开口言说,料定皇甫彬死无对证。只要皇甫彬能孤零零死在郊野,只要没人看到是他动的手,凭借半夏南蛮女流的身份,零叶即可洗脱嫌疑,他有多狠,狠到要在一个母亲的眼前,终结她的孩子。
零叶已经作好了准备,将来要血债血偿。
也就是这片刻,零叶短匕入袖,在半夏惊惶未定的神色中,提起皇甫彬的头颅,就此飞身远遁山林。
也就是这片刻,零叶的身影才将远去,过路的车马就迅速驶来,零叶的机会只有这一瞬,亦只有这一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