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这回把儿子打伤残了,那么,他会花一生时间去医治他、照料他。反正自己的人生已经没了目的地,照顾儿子倒是能支撑他活下去,就像老汉(指父亲钟能)一样。人生总得找着一个高于自己的目标,才能支撑卑微的自己超脱地奉献、充满希望地前行。
如果,天可怜这次没有烙下残疾,学成或晓星只是此后不再理他了或者分道扬镳了,也没关系。人生无非生老病死、喜怒哀乐、恩怨情仇、悲欢离合,既然都得经历,不如早来早解脱。活着最苦不过怨恨别离,反正他已成行尸走肉,苦甜皆受。
酒吧的喧哗、急躁的影子、等待的野狗、转角的刺眼路灯、天桥下的离人梦、钨丝上燃烧的激情、空调声里的失眠、鞋垫上的石子、午夜绽放的白色花儿、不再动弹的死老鼠、石雕塑里溢出的锈水……前路幽暗,不知身处何地。钟理用夜行十公里来催发清醒,茫然寻思十公里,他依然浑浊不明。
他始终想不通为什么自己受不了儿子在卫生间玩——躲着他还是害怕他?他想不通自己为何失控时总是打人——因为从小被这样拳打脚踢吗?酒精麻醉的永远是身体,而非意志和思维。他很清醒,一直很清醒,他明白一切的逻辑,面对现实他依然失控。
他不记得从何时起开始打儿子?他不清楚打过孩子多少次了?他总以为没事总心存侥幸。他为自己解脱,自己打得并非是最严重的,小时候有回他回家晚了被父亲打得满地打滚;隔壁邻居的小孩因割草少割了几搓被打得哇哇叫,五年级不小被大伯打得在外面过了一夜。
谁在耳畔吹箫?谁在头顶打鼓?谁在大地上卷起拂袖引来飓风?
天上有多少颗星星?地上有多少座雄山?井然的楼群中为何没有一条畅通无阻的大路?
千尺石崖,为何挡住他的去路?脚下厉鬼,缘何拉他入地狱?天堂的激昂和静穆今夜为谁而备?
内疚侵染全身,将他染成黑色的幽灵。是什么打开了他心中恶魔出现的开关——失去晓星的顾忌?被社交孤立的自尊?被儿女疏远的愤怒?被老父扶持的羞惭?待业多年的失败?无法重新开始的自卑?被邻舍看低的自负?被傲慢毁坏的人生?被酒精麻醉的大脑?被年龄追逐的无力?被贫穷再次击垮的不甘?被美满家庭即将破裂的冒犯?被儿子惧怕所带来的征服感?被社交网络绞杀后的错乱?被绝望未来映射的惶惶不安?压抑积成暴力的天性使然?
谁拖他入黄泉?谁拉他赏日出?谁愿与他通行?谁会竖耳倾听?急促的心跳为谁而喜?揪心的疼痛因谁而起?冰凉的躯体为何一半堕入死地一半还在喘息?沾满污泥的双脚,为何一只断裂一只化成石块插入地府?前方暗黑无边,为何这只断裂的脚还要前行?
仰天闷叹,钟理从来没想过自己会成为施暴者,可是生活的剧本一步步地朝着他不希望的方向走。
这几年钟理不知道儿子怕他吗?当然知道。每当他们父子俩在一处时,学成总是待在离自己最远的角落;每当他抬头找学成时,儿子永远一双小眼睛彷徨地盯着自己;每当他起身动弹时,学成无不会习惯性地抖一下。
他为何而暴怒失控?怒儿子总是悄无声息地从他眼皮底下消失?怒自己使儿子像羊见了狼一样地对他?怒自己愚蠢到用暴力将儿子拉到眼前?怒自己数次咄咄威逼后最后朝儿子施以拳头?
多么失败啊!儿子宁愿坐在角落里冰凉的地上,宁愿躲在楼上阴暗老旧的厕所里,也从不会坐在他身边的沙发上、椅子上。腹内火辣辣,胸中一团刚硬。一个父亲在用暴力强迫儿子亲近他——迷之可笑。
年纪大了,膝盖每逢弯折会发出响声。终于在一处路边长椅,他坐了下来。这几年钟理过得很不好,人们只看到了山南面的凌乱荒芜,却看不到山北的阴暗潮湿。每一次打完孩子,他只会更痛苦更内疚。他从暴力中得不到任何安慰或快乐,但他还是冲动地使用暴力。打,成了他这荒谬岁月里的唯一表达。
一如既往,他开始抽烟,一根一根地抽。抽完后他一根一根地数烟头,如同昨日此时,一件一件地数衣服,一下一下地数车灯投来的光束,他似乎唯有在数数时是平静的。
死水一潭的日子,数数可以拆分焦虑、缓解压抑,这小伎俩是从他数刷牙次数开始的。后来,他开始数被他按死的蟑螂,数毛衣上的条纹,数被子上的花瓣,数洗衣机转了多少下……在数数中,他渐渐温和安详。
起床和睡眠,成了钟理的克星——白天起床和凌晨入睡对他而言如坐针毡。好在数数帮他攻克,数着数着进入梦乡,数着数着睁眼看光。时间长了,他总是习惯午后起床时用一根烟的时间数烟盒上有多少个汉字或数字;习惯于凌晨三四点躺在床上数路上有几次鸣笛、几回绿灯。
人生如何走到了这步田地?
琴叶榕的庸俗、书店里的功利、大象体表褶皱的岁月、咖啡色长发中的油腻、尸体上的红唇、教堂外的肃穆、教堂内的虚伪、长椅上的绣水、丹顶鹤的优雅、野花的问候、星空的忧伤……今夜,他经历了什么。
好强使他非得掌控一切,最后他失去了一切。他受不了一切逆反自己的,但他能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