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宽问诸弟子是否能如周澈一样,任职不满一月,便将横行乡中百年的季氏连根拔起。诸弟子不解其意,一时为之冷场。
室内静了片刻,那个最年轻的弟子充满自信地答道:“季氏固然横行乡中百年,乡人皆畏之如虎,但是相比周君,却终究只是个乡间的豪强小霸罢了。周君出身名门周氏,得县君赏识,并且听说郡守也是他周氏故吏。此等名门高户,自非季氏可比。如果弟子是他,也有他的这些条件,那么,想来诛灭季氏亦是易如反掌。”
他话音落地,好几个人附和连声,皆道:“正是如此。”
田宽又问没有附和的那两三人:“你们说呢?”
这其中就有金宸皓,他蹙眉深思,缓缓地摇了摇头,说道:“学生不能。”
“上有郡守、县君照应,下有轻侠为爪牙,叔禹认为诛灭季氏易如反掌,你为何不能?”——“叔禹”,即方才说话的那个最年轻的弟子,大名唤作陈启。
金宸皓答道:“百年来,前后历任本乡的乡长不下三四十人。这其间有寒家子弟,也有出身豪门,像周君这样得到郡守、县令赏识照应的。但是,却从来没有一个人能如他这样干脆利索地将季氏连根拔起。门生以为,周君所以能将季氏诛灭,最关键之原因并非他的出身、关系。”
“那是什么?”
“是因周君胆魄所致。”
“噢?”
“周君诛灭季氏,看似容易,实际上也的确很容易,捏造一个罪名,假造几个证据,走通县中、郡里的关系,就便将之轻松族灭。这个办法并不稀奇,周君想得出,别人也想得出,可是,为什么以往历任的乡长却没有一个人这样做呢?无它,正如先生所言,只因‘忌惮’。忌惮什么?忌惮季氏族人的无视法纪,忌惮他们门下宾客、剑客、死士的凶悍轻死,忌惮会被他们刺杀。因而,无人敢如此行事。……,唯独周君毫无顾忌,遂终将季氏一举扑灭。相比他捏造罪名的乱法小事而言,学生以为,他的虎胆才是更令人畏惧的啊!”
陈启不同意,说道:“十几年前在任的那位乡长亦不惧季氏凶悍,欲将之定罪。玄光,你怎么能说只有周君无所顾忌呢?”--“玄光”,金宸皓的字。
“十几年前的那位乡长,现在何处?”
陈启哑然。这还用说么?乡间传言,早被季氏刺杀,死在乡舍里了。前几天县里公布季氏所犯罪行的时候,也确实有这一条在内。
金宸皓说道:“所谓‘机事不密则害成’。十几年前的那位乡长,本身是外地人,行事之时又不知保密,虽然胆大,又能如何呢?只能称之为鲁莽,最终也只是害了他自己。又岂能与周君相比?”
陈启虽然反感周澈的作为,却也不得不承认,他的确不仅胆大,而且行事也很谨慎。听说直到他动手的前日,还收下了季家送去的金饼。陈启想道:“他要是没有收下这金饼,季氏想来也不会毫无戒备。”——不但季氏毫无戒备,便连乡舍里的吏员们,事先也无人知晓,没有一个人听到风声。既有虎胆,又行事谨慎,也难怪他能成功。
田宽叹息说道:“上次周君登门造访,我见他如谦谦君子,虽也夸赞他‘夜半击贼,救民于兵火’,可谓有勇,但老实说,也实在没有想到他竟然胆壮如此!‘虎胆’之誉,名副其实。”遍观在座的弟子、门生,只觉无一人能比得上周澈,拂袖按案,慢慢地站起身,说道,“吾今日坐得久了,腿上疼痛,要回屋中休息。你们各自散去罢。”
诸弟子皆闭嘴收声,又一次避席伏拜,送他离开。
走到金宸皓身边儿的时候,田宽说了一句:“玄光,里长乃为贱役,非志士所居。你明天就辞了此职,在我门下专心读书吧。……,过几天,你可以去乡舍拜访一下周君。”
金宸皓又喜又奇,喜的是听这意思,这是田宽打算将他正式收入门下,改“门生”为“弟子”了;奇的是叫他去拜访周澈。他抬起头:“先生,你叫我去拜访周君?”
“你们几个如果有意,也可与玄光一起前去拜访。”
最年长的那个弟子、陈启,还有另几个一直都在批评、抨击周澈的弟子尽皆愕然,齐齐举首。陈启说道:“周澈捏造罪名,公报私仇,是一个枉法之徒,非我道中人。虽有些胆略,但是像他这样的人,胆子越大,为害也会越大!先生,你怎么叫弟子等去拜访他?”
田宽是叹了口气,说道:“上次周君登门造访,向吾问政,问该如何治理本乡。你们知道老夫是怎么回答的么?”
“不知,请先生示下。”
“吾对他说,当以治大姓为先,而本乡四姓,尤应以季氏为重。叔禹,你刚才说周君诛灭季氏是为了私仇,这是不对的。他实际上是在遵从我的建议啊!”
“可是先生,……!”
田宽打断了陈启的话:“叔禹,你是一个正直公正的人,就好像我当年少年时。韩非子说:为法之士应当劲直。你无愧‘劲直’二字。‘凡法事者,操持不可以不正。操持不正,皆所治不公,所治不公,则治不尽理’,这是老夫教给你们的话,没有错,执法就应该这样。”
陈启抗声说道:“既然如此,先生又为何叫弟子等去拜访....?”
诚如周澈当日的评价,田宽是一个“敦实守道,质诚耿介”的人,可同时他也是一个经过了许多岁月、洞察世间人情世故的老人,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