颐和园,勤政殿。【..】
总理衙门大臣、兵部尚书荣禄扶扶顶子,正襟危坐。
尽自他平素里最重仪容,然毕竟已年过六旬,面部松弛,皱纹清晰可辨,唯有那对眸子神采依旧,依稀可见往昔之风貌。
“恭亲王薨逝,翁常熟遭贬,太后与皇上显见已欲重整军机。”荣禄亦风闻恭亲王临终前有举荐自己之言,此番又蒙觐见,自是多了几分期待。
正自思量间,却见一气场甚足之六品官员自外踱入,正是近来风头甚劲的工部主事康有为。
尽自二人品阶悬殊,然此刻却皆为候见,是以荣禄点一点头道:“康公大才,素有耳闻,不意今日得见。”
以荣禄之身份,能得其如此一赞,康有为也不禁有了几分得色,他欠欠身道:“素闻荣相气度非凡,果有大贤之风。”
从康氏口中得出大贤评语者甚众,荣禄亦知此乃客套之言,然毕竟听得受用,是以又道:“大清时局艰难,以公之见,当何以补救?”
康有为一怔,他万未料到荣禄居然在此中枢之地径问救国之道,然此确为显露自身才学之好时机,便即道:“救亡图存之道,非变法不可。”
此言虽正气凛然,然却是一句空文,是以荣禄又问道:“固知法当变也,然数百年之成法,一朝变之,当有阻碍,却不知如何行之?”
这话却是问到了根子上,此时中国大势,便是极端守旧之人也看到国师爷所行新政之效,是以稍有识见者皆知非变法不可强中国。然变法易言,如何推行却是老大疑难,荣禄此时相询一面固然有咨询之意,另一面亦是欲考较下这位名满京师的“才子”。
康有为不假思索,张口道:“此事易尔……”
听闻此言,荣禄眉角上扬,显是格外关注。哪知康有为接下来的话却令荣相瞬间一怔。只闻康有为续道:“杀二三品以上之大员一二者,便足以力推变法也。”
用血腥之手段震慑阻力!历代变法,确多有流血者,然却不闻仅凭杀戮便足以力促变革,此言实属孟浪!
荣禄端起茶盏,揭开茶盖,轻轻啜了一口,尽自他宦海沉浮多遭,养气功夫已可称一流,然康有为还是觉察到荣相的一丝异色,电光火石间,他已知自己失言,毕竟荣禄虽是有志求变,然其本人便为二三品以上之大员。自己所言,实有当面恐吓之嫌!
场面瞬间遇冷,正当康有为寻思着如何转圜之际,内侍一声通传:“皇上宣召荣大人觐见。”
荣禄起身整整衣襟,再也不看康有为一眼,在内侍之引领下垂首步入后堂,叩首道:“臣荣禄叩见皇上。”
只闻光绪帝道了声:“爱卿平身,赐座”荣禄方才抬起头来,只见光绪帝眼眶深陷,容颜瘦削,尽自竭力作出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然眉心两道留痕还是显露出青年天子的焦虑。显见其颁布《定国是诏》以来,这几昼夜实在殚精竭虑。
见荣禄坐定,光绪帝开言道:“眼下军机处人丁单薄,朕意爱卿之文韬武略皆属上乘,可否入值?”
这话是说得明白了,分明是有意要重用荣禄为领班军机大臣。
换作他人,定然是大喜谢恩,然荣禄久历沉浮,心机自是多了一层毕竟眼下正值变法之期,领班军机大臣须有锐意进取之心,若能借变法东风而中兴大清,自是莫大的荣耀,尊荣富贵自不必说,甚可青史留名,千古传扬。然变法同时又是一把双刃剑,自古变革者,遗臭者众,甚或有身遭不测之人。以此论之,此时的领军机大臣之位或为烫手之山芋,令人不敢骤接。
见荣禄一时不答,光绪帝又道:“爱卿有何疑虑,不妨直言。”
荣禄忙道:“臣不敢有疑,然却有虑,只恐才疏学浅,不免误了皇上的变法大计。”
既然说到了变法之上,光绪帝却是来了兴致,道:“然以爱卿之意,变法却当如何着手?”
这话可不好答,实在是太过空旷,荣禄思量片刻,方才道:“以臣之见,时艰责重,当以整军丰财、力图自强为急务。”
这话却也答得巧,整军丰财确为急所,然如何力促而行之却只字未答。
光绪帝当然不肯干休,续问道:“然则如何整军丰财,爱卿不妨细述之。”
这却是躲不过去了,荣禄只好道:“设武备学堂以蓄将材,武科改试枪炮,大兴银行,广开实业,或可有成。”
这分明是国师在直隶并山东南部所行之事!然确已见成效。是以荣禄如此言之,只道可交代过去。
哪料光绪帝语风一转,又道:“若如此,确也为大清之幸,只是素闻变法阻力重重,不知爱卿可有锐气佐朕为一代明君?”
这话可是说得更明了,荣禄不好再谦,更何况其确有求强之心,便慨然道:“臣自是义不容辞。”
光绪帝脸上终露喜色,他长出一口气,道:“君臣同心,自可其利断金,爱卿只管放手去做,法不力变法,人不力换人,势必促行新政。”
随即又看看荣禄,犹恐其不敢放手,便又道:“爱卿不见翁师傅么?即便以帝师之尊,若行阻碍变法之举,便亦革职!”
荣禄只觉脑海中“嗡”的一声,毕竟他虽与翁同政见不合,然私交却称甚笃翁同返乡,一应门生故旧等皆送礼以资行程,哪料翁同大半退回,仅留下鹏与荣禄所赠,由此便可见一斑。光绪帝此言,实令荣禄有兔死狐悲之感。
哪料猛料犹在其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