邬思道闭着眼还要回驳,忽然觉得一股似凉似麻的气流自涌泉穴直透而上,沛然直浸泥丸宫,顿时心际如秋风过岗,杂虑荡涤如洗,心下清亮却噤噤不能再言。陡然间已明白,这个赖头陀真的是身怀绝技。忙遵嘱收摄心神,微睨了眼瞧时,性音木坐如偶已经入定,却也如平常打坐一般,并无异样。此时邬思道觉得气流渐渐变暖,愈来愈强,在体内冲波逆折,所向之处五脏中七荤八素格格有声,种种积郁被气流导引着摇撼、翻腾、瓦解,四肢百骸顿觉松泰畅美,邬思道心里禁不住惊讶称奇。
“好了。”许久,才听性音说道,“睁开眼,坐起来!”
邬思道眨眨眼,立时满目清亮,试着双手一撑,居然毫不费力便坐直了身子,却不说话,直瞪瞪看着又变得笑嘻嘻的性音。性音扮个怪脸,笑道:“如何,不谢谢罗汉?”李绂田文镜刚做完一篇破题,正换着看稿子,见此情景也都转过脸来。李绂兀自手里提着墨渖淋漓的笔,惊道:“真是神仙手段!前几日都是抵掌授气给邬先生疗疾,既有这法子,何不早用?”性音嬉笑道:“沉疴不用急药,也要他身子耐受得住才成啊!岂不闻放屁容易收屁难?”邬思道怔怔问道:“你一路跟我,救我,是为什么?”
“我和你有缘分嘛。”性音道,“龙华会上前世修来的呗!”邬思道见他不肯说,也只好罢了,便问田文镜:“二位八股做的什么题目,可否见教一下?”“哦,”李绂说道,“是两篇破题,题目是‘殷有三仁’。”说罢便将两张纸递过来。邬思道先看田文镜的,写的是:
道存多途,归于仁,则歧路通圣,或忠或恕,不乖于天人之理焉。邬思道点头道:“田兄这一破,道理上去得,却不甚切题,经不得考官磨勘。‘三仁’是题中点明的,你一个字也不提,‘魔王’们岂能饶你?”说罢又看李绂的,却是一色八分正楷,写得端丽妩媚,却是:
三子者不同道,于仁则一。仁而已矣,何必同?邬思道不禁叹道:“言简意赅,算得上通幽入微了,就是这笔字锋中无骨,微有缺憾——但两卷相比,这个自然要略占上风。”说罢,幽幽地叹了一口气,他忽然想起了自己,纵能做得花团锦簇似的文章,还能如李、田二人跻身龙门一决雌雄么?性音在旁笑道:“你们说的热闹,我听着一点趣儿也没有,这种敲门砖文章究竟于世人何用?”
“万岁登极之初,曾下旨废过八股,就是因为它实在不能有益于世。但牢笼英雄,除此也无别的良法——没有这块敲门砖,你就敲不开这扇门,这就是用处!”邬思道款款说道,“但文随人用,这文章中也不尽是空话。比如刚才两篇破题,说的是仁义之道,都是为了仁德爱民,有宽的、有严的、有苛的、有暴的——仁是根本。但想到‘仁’这个地步,各人走的路却又不同。世道治,用法宽厚,怀柔文明;世道乱,用刑震慑,重典杀伐,也还是个仁!性音,你读佛典三十万卷,懂这个理么?”性音笑道:“我哪里读过什么黄子三十万卷?就引出你这一篇宏论!世上的事都是劫数,你们读书人都弄不清,秃驴们倒能知道?”邬思道双目望天,喃喃说道:“这说的也是。治世之理人人都能说一套,做起来依旧懵懂——你们听,天上这雷声,有人说是天鼓,有人说是天籁。总而言之是上天的威怒,可谁见过雷击死豺狼虎豹毒蛇猛兽?只捡着人、捡着牛打!老天爷,他公道么?”说着,天上真的响过一阵雷声,震得众人打心里起栗,邬思道已是两眼汪满了泪。
几个人正发怔,便听前头禅堂隐隐传来鼓钹之声,夹着和尚们诵经撞磬“托托”不断头的木鱼敲得山响,和这屋里的气氛十分不协调。田文镜笑道:“松下喝道,琴边饕餮——真煞风景,还想再听邬先生高论呢!又是谁家做丧事?”
“张士平死了。当朝宰相张廷玉的葰芦子。”性音无所谓地说道,“这是张家做法事。没听和尚们念的《往生咒》?”“张廷玉?”李绂侧着头想了想,“张家世代大儒,孔门弟子,也皈依佛家?”田文镜笑道:“巨来真个呆!如今还有哪家王公大臣内眷不信佛的?就连四阿哥,天潢贵胄金枝玉叶,也还是佛门弟子呢!说到大儒,张廷玉父亲张英倒算得一个,张廷玉是恩荫进士,不过沾了祖上的光罢了。”
李绂叹道:“现下的事不能单看科举,以为中得高就是鸿儒,张廷玉的才学在一干大臣里也就算出尖儿的了。国初笼络汉人文士,举子们好歹有篇文章略看得过,就少不了有个功名。明珠为相二十年,不过是个同进士底子;高士奇无赖出身,以举人身分一登龙门,当即宣麻拜相!我闲了也常想,这就是机遇。那时是世无英雄遂使竖子成名,如今恰颠倒了,是山中老虎结队行,猴子不敢下树来!”说罢一笑。田文镜道:“张廷玉还算廉正,这就难得。我们既赶不上那个时候儿,也只好认命罢了。上一科北闱,是王鸿绪和揆叙的主考,下头十八房考官,听说没一个是黑房黑房:举人们称不肯接受贿赂的考官为“黑房”。!这个张葰芦子,听说是张相不许他走恩荫的路,功课逼得紧,累得病死的——做宰相的能有这份心,这一科兴许不至于吃得一户也不剩吧?”
“你太老实了。”性音在旁笑道,“就信了张管家放屁!这张士平是气死的不假,不过不是为功课,倒是为了一个女人,真真切切的一个情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