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音看了一眼邬思道,说道:“去年张相爷去金陵,张士平也跟去了,不知怎的就和宵月楼的一个叫桂儿的侍书相好上。相爷回京,张士平给她赎了身,藏在舱板里要带回北京。不想半道上被张廷玉查出来,把个三爷按倒在官船里抽了四十皮鞭,打了个稀烂,又冒了风寒,回京就一命呜呼了。”李绂听了没吱声,田文镜问道:“那个女的呢?”
“女的却很是烈性。”性音脸上毫无表情,“当时伏在张士平身上哀哀痛哭一场,起身对张相一拜,说:‘是我勾引三少爷的。相爷,我拿命抵三爷这个错儿,您就恕了他吧!’说罢就一头撞死在铁锚上……阿弥陀佛,罪过!”
邬思道听得心里一沉,不由想起自家:这样的节烈女子,怎么自己就没有福分碰上?心下凄然,只忍着低头不语。田文镜笑道:“可惜了张葰芦子,竟是为情而死。这事叫山东蒲留仙听到,必定写进《聊斋》,又有一篇好文章可读了。”李绂正色说道:“其实这个女子更可悲。若不能守身如玉,大可不必寻死;真的从一而终,当初就不该身入青楼。这节妇不像节妇,娼妇不像娼妇,就写墓志铭,也难煞文人。”邬思道听着越发刺心,如此惨烈故事,只是评头论足,浑当儿戏说笑!因起身道:“道学家论人,挑剔磨勘,刻薄不在考官之下。天理人情珠联璧合的完人,古来能有几个?这‘不得已’三字,孔夫子真该写进《中庸》之中。”说罢径自架着拐杖出来,沿碑廊一路看着向南走。
这座大觉寺后头破烂,愈往前走愈是齐整,邬思道转过大悲殿,顿觉金碧辉煌眼目一亮。大悲殿正中矗着的那尊青铜如来坐像足有五丈高,两个胁从菩萨也系铜铸,座后壁上绘五百罗汉贴金像,也都一个个栩栩如生,天风衣带宝相庄严。殿庑西侧壁一色水金沥粉,绘着番佛、跟伴、娃娃、难人、鬼使,都是赤身装扮,戴着护肩、头箍、花冠、耳环、镯钏、缨络……张牙舞爪神情诡异,不知都是什么故事。东侧则满墙金紫交错,绘有华盖、琵琶、降魔杵、九锡杖、流云托、豹尾枪、牛耳刀……还有什么宝幡、云头、番草、宝珠、方旗、风火轮,却是目连救度佛母,还有如来雪山割肉饲鹰图像,乱纷纷的并不见什么好处。倒是佛前雁序列位的二十八诸天,有的和蔼慈祥,有的若有所思,有的神情悲怆,有的开怀大笑,或苍老龙钟、或文质彬彬、或威猛狰狞,颇觉发人深省。邬思道到底大病初愈的人,辗转随喜这一阵,便觉气虚沁汗,腹中像是有点饿的光景。因雨天游人稀少,知道没处买东西吃,寻思着踅出殿外,却见东边斋房精舍外头素幔白幛、灵幡高悬,白汪汪的一片灵棚,纸花金箔在微风中瑟瑟作抖,似为离人之泣。邬思道便知这是张士平停柩所在,想起方才几个人说话,不觉悲从中来,却又无从洒这一掬之泪,便踱过来倚柱而立,脸上似悲似喜地呆看。
法事看上去已近尾声。守在灵桌前的几个家人披着麻肩,东倒西歪地靠着棚柱,一个接一个地伸懒腰打呵欠,显得神倦力疲。一个管家模样的人端了一大盘供果出来,一头摆放,一头呵斥众人:“你们要作死么?今儿可是盏洯日子!一会儿老太太驾到,相爷不定也要陪着来。这差使办得差三落四,仔细着揭皮吧!看那边摆的纸马,有的折腿有的没尾巴,纸轿也淋湿了,还不赶紧把廊下的祭物摆正了——好歹过了今日,太太必定放假,有你们挺尸的时候呢!”众人方都打叠起精神整理收拾。邬思道正要离去,突然西边一个人“呜”地一声号啕大哭,捂着脸踉踉跄跄闯了过来。邬思道骇得一怔,定睛瞧时,更是大吃一惊:原来竟是李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