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昆仑诸峰,皑皑冰封,终年深寒不化。因其高入天穹,下临层云,并不知四季霜雪雨露。
然而一夜忽忽之间,这八百里方圆寸土,却整整落了三日的雪。
而通天亦在小遥峰静坐了三日,这样高的地方,中天唯有太阳星朗彻,云霭皆远远荡于足下百尺。却有无根无源的漫天细雪,纷纷洒洒,这一场云端之上的异像正是由他手中新琢就的竹笛引来。
风雪雱雱,笛声明灭。
这附近的积雪冰川复厚数寸,身后的花树,有些累累被压弯了枝,然而没有分毫能触及少年身裹的墨衣。
身周数尺无雨雪之迹,环望四里,恍然如入雪筑愁城。
最后一片雪终于落停在玄黑间紫的袖褶间,被瘦玉指尖拈起。
通天向指尖吹了一口气,这片雪便化作缠着碧玉环的素绦,垂荡在了笛侧。
他随手将白玉笛挂在腰间,起身而去。
……
通天只是忽然意识到自己的纠结踟蹰,除却徒生魔障之外,毫无意义。他曾与罗睺相处日久,还在初见时被其简易版险险坑了一下,自然知道当下罗睺还在技术研发中还没有投入市场的高新产品心魔劫的运作机制,并且一点都不想以此身当它的祭刀人来成就其凶名。
执念太过,便入了魔……他在未知未觉间对往世种种的执着已然成就眼前的障,于其后观人,未免便会失之偏颇。
他当真抗拒一气道人吗,未必,但因对其有新识旧知之感,又不愿囫囵混淆地以旧知相待,结果便是如此。更深的不妥他也有所察觉,譬如对一气道人之所感与对苏雨鸾的并不十分相似:他对一气在观感上竟而更熟稔……也有更深的愧与憎。
比寻常天生天养之物多了些许后世人间经历算不得什么十分特异之处,但当后世带来的认识阻碍今身的缘羁与识感时,便有问题了。
青岩游医一生寡情缘,唯厚师恩;此身长畸零,故交多零落。
通天只有越加游离于世,身如浮萍,处处皆不是故土。
当他对一气道人心生拒意并当真设计将两者之间关系往绝无可能成就师徒的方向引去时——或者更早,早在他从伏羲的推算中得到他可能有亲存世,却刻意略过此节时,这道横于他心境之上的缝隙便渐日扩大,终有一天会让他跌进去。
他决定借此次机会,于雪凤笛上寄托障念,笛成则念断,顺便把这个长久纠缠的问题痛痛快快地先斩了,之后的问题之后再说。
……
那落雪的三日里他恍惚做了一个梦。
青岩细雨,其间杂着仙迹岩飞瀑无时不刻扬起的水雾,扑面。他以薄伞蔽躯,缓步踏过浮于湖面的碧荷,几欲凌波踏水而过,洒洒往西侧琴台而去。
这很显然是梦中方有的失重感,心念一动,便能轻易地凌空而起。记得往琴台这段路,他从来都是循了石桥老老实实地走过去的,倒也并非轻功不到家,不过经年习惯所致。
苏雨鸾正携琴立于台上,纤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拨着弦柱,不成曲不成调,这寥寥几下琴音却生了无形大力,生生将细密的雨幕从高台四面揭了开去,台上的地衣分毫未沾。琴圣苏雨鸾身遭巨变方成就今日,是以她不参造化,而多体悟人心,以之为酷烈逾鬼神之属。曾与人言,山川草木,皆是死物。而唯有人心,最难入画。
然诸事臻至极处,都是没有道理可讲的,诸如苏雨鸾一贯理念如此,然眼前以琴声拒雨这种体悟了造化道也颇难的事,她随随便便就做到了。
通天与其师行道不同,苏雨鸾也并不强求,实际她一贯都不太理事,师徒一场,倾囊相授,习得几分都是各人缘法。她开宗授课,也真心待门下弟子——然而万花商羽及七秀菡秀两脉寻常都是没人管的孩子,全赖师门及首徒操上几分闲心。
——他就是那个闲操心的商羽首徒。
通天在琴台左前一处碧荷叶上停身,默然施礼。
苏雨鸾的容颜十数年来未曾老去,披素衣、搭绯色披帛、额与少女的装扮仿佛至死亦不曾改换。往年无论多少次午夜梦回,梦中的苏雨鸾都只是于高台顾自抚琴,从未曾回应过这个叛逆的、最终却留守谷中,终老门下的徒弟。
通天这么想着,却看见师傅抚在弦上的手指微微一停,那双烟水妙目竟而转了过来——
……转了过来。
他几乎要立不住脚了,纸伞亦一颤脱手,却始终未敢跃上琴台往近看。
苏雨鸾微笑着看过来,口唇开阖,应当是在唤他的名字,却隔了雾一般的不真切。
随后她叹息一般的声音清晰了起来:“我一生身如飘萍,幸得数方庇佑,方有今日。此处之宁静,为我一生所求,然则桃源终为梦中。”
“飘萍无根,逐水而生,当世洪流卷及吾身之时,终究无法逃开。”
安史乱起,苏雨鸾便往扬州,相助七秀。琴画双圣昔年落难之时,曾蒙受多方庇护,至兵燹骤起,亦无法推脱加身之责求。她终究未再有归谷之日。
她的声音随着弦音渐渐低回:“我却不愿门下弟子亦如是一生,”万花的琴圣凝目看着这个随侍她最久的弟子,“你幼时流离,随我夫妻二人尝尽世间辛楚,见过种种荒谬之事。纵情比金石之坚,亦不足直撼恃势倨贵之徒,终唯有依托于人,方得一时宁静。你最终走上岐黄医道,我竟是一点都不奇怪的,”她微微笑起,“然而江山症,医者又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