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奴的表情很阴郁。林南还连着几天一直咕哝:“我们回绝了亲事,人们不知怎么笑陶家呢。陶大小姐逮到机会骂我的时候,不知怎么解恨呢。”幸而说了几日,也抛到脑后了,依然********的照顾静奴,静奴神色又活泼起来。
不觉已到八月十八,临安城将这天奉为潮生日,钱塘江边人头攒动,弄潮的有蹈滚木、水傀儡、水秋千诸般技艺,摆摊的有歌吟卖茶、看箭悬糖、算卦抱灯各色花巧,笑语喧天、彩幕铺锦,好生热闹。唱曲儿的正唱着苏学士的杨花词道:
“似花还似非花,也无人惜从教坠。抛家傍路,思量却是,无情有思。萦损柔肠,困酣娇眼,欲开还闭。梦随风万里,寻郎去处,又还被莺呼起。不恨此花飞尽,恨西园,落红难缀。晓来雨过,遗踪何处?一池萍碎。春色三分,两分尘土,一分流水。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
静奴眼波移过去,三少怕她再走丢,手执定了,还不放心,反复叮咛道:“千万不要放开我的手,唔?记住了?千万别放开。”
静奴微笑。
林南方牵了她,一步步挤到看堤的前头去,隐隐听到天际有像闷雷的声音,水天相接处有条白线渐渐推过来,似是万千白鸭争游。人喜呼:“来了来了!今年潮又比往年大。”
林南听到旁边有人“噫”的一声,这声音叫他回过头去,看见那个人,可不正是陶小姐。林南向她点点头,陶小姐却偏过脸;林南向她挤过两步,想打个招呼,陶小姐干脆往后头走去。林南大奇,还不信这个邪了,难道他真的这么不招人待见?
他拉着静奴向后追,挤过层层人海,向看堤以内挪了两丈路,猛听后头尖叫,回头看,那线白鸭不知已成了滔天巨浪,劈头盖脸压过来。
人们还不知怎么回事,就已被打入水中。静奴喝了一肚皮水,随波翻滚开,左手始终握住林南的手。
她捉住了岸边的石头,就死死攀在那里。波涛的冲力很大,静奴觉得一只左臂好像拉着千斤重担似的,骨头仿佛都要碎了,不觉苦笑。天啊,不是说人在水中会有浮力、会变轻嘛?怎么拉着这个人像拉一头猪。幸好她知道自己能撑住的:不管怎么疼痛也好,只要她的灵魂不放弃,身体就一定会支持下去。
潮水终于退去,救援的人们将静奴三人救上来——是的,三人,林南的左手还握着一个人,那是陶家大小姐。
静奴的神情黯下去。
她如约守住一口气在他身边。她如约没有放开他的手。而他,却握住了另一个人的手。
静奴的身体倒在地上。
林南看着这个遍体鳞伤的小小身体,喃喃道:“天哪。”要怎么相信这个小小女孩刚刚竟救了两个人免被巨浪卷走?他忙叫人快把静奴抬走找医生,一边冲陶小姐吼:“你是怎么回事?庙里跟踪我,今天又追到这里来?”
陶小姐双颊怒红:“我刚好那天去上香。今天又到这里来,真是对不起得很!你以为我稀罕追踪你这样的人吗?!你府上这位孩子救了我,我会想办法报答。但你,绝没有资格污辱我,以及我们陶家!”
说这话时,她声音很冷,黑眼睛里却噙着火。肩背挺直似一株松柏。林南怔得倒忘了生气。
人群中,一个男人看着静奴被抬走,看了很多眼。谁都没有注意。
这场数十年不遇的大潮将钱塘看堤前端的人全部卷走,无一生还。林南回到家中,对母亲说:“孩儿今天遇见陶家小姐,向她点了个头。她以为孩儿是狂徒,骇得退走。孩儿追过去致歉,这才得以避开最前锋的潮头。陶小姐算是孩儿一半的救命恩人,请母亲备个礼去拜谢。听说我们前儿回绝他们媒人,外头人笑陶家笑得很难听。因此这谢礼,请备得重些。”
林夫人满口答应着。林南这才坐到静奴床边,不知自己还能作什么。只能喃喃道:“不要死。你不要死。”
静奴觉得自己沉在无边黑暗中,周身是粉粉碎的疼痛。最好是放手罢,放手就再也没有回忆、纠缠和疼痛。可是这个人穿过黑暗的声音却一直坚持说:“不。不要死,你不要死。”
真不公平。他可以这样勉强着她。实在是太不公平了。静奴喉咙里咕哝一声。
林南跳起来:“醒了?大夫,她醒了?!”
那大夫不敢回答。这小女孩子周身都是伤,他已施了伤药。可在把脉时却发现,她五脏俱乱,早已是个死脉,而且一年前恐怕就该死了,怎么能拖到现在,根本是谜。他不敢说出来,只是胡乱投下药饵,到底不知效用如何,听林南问,只能陪笑。
静奴已经张开眼睛,乌溜溜的眼珠子看着林南,似是责备,又似笑。
大夫的随从,一个满脸风霜的中年男人,猛然跪下地去:“这个孩子是小人的女儿,请少爷开恩,容小的将她赎走。”
那天,林家上下听了个离奇的故事:
这男人是南方清波县人,叫作吴宝康,家里一个小女儿囡囡。这囡囡在火州暗害悉家产业的风波中,也是中毒了,那时曼殊也是还没赶到,她跟林云一样一病不起。所有人都以为她会咽气,她却在忽然不见了。她娘亲悲痛过度,神经受了刺激,在家静养。吴宝康出来寻访女儿,那日正到钱塘江边,撞见杀人的大潮,猛见重伤昏迷的女孩子仿佛是囡囡模样,但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