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初八是个阴天,卷云半遮了日头,引来簌簌凉风,使夏日的燥热又退了几分。
前一夜通宵达旦的欢庆让今日的扬州城有些倦懒,近午时才见商铺陆续开门,各家的伙计都扯着一个又一个哈欠,全然没睡醒的模样。不过即便如此,还没等日头偏西,一个“真真儿”的消息已悄然传遍了扬州城的街坊市井。
三姑六婆们一扫萎靡,精神抖擞的奔走相告,三五成群的聚在一起交头接耳,额上挂着油浸浸的汗珠,神采飞扬中唾沫四溅,对她们而言这比昨夜瞧的那番热闹还要有趣许多。一道道经她们添了油加了醋的消息,便这样如三月的柳絮一般散播开来,被风送到每一个茶楼食肆里。
“太子是喜欢女人的,还看上了个姑娘!昨夜宫中私会被皇上当场抓住了!”
“那哪是普通人家的姑娘,她可是沛大将军的女儿!说是有绝色容貌,才让太子一见倾心的。”
“沛将军不同意这门婚事!你想啊,太子打小与鲁国的三公主指腹为婚,将军府的小姐再如何尊贵,也比不过人家公主。沛将军极疼这个女儿,怕她吃亏,当着皇上的面就拒绝了太子!”
“也就咱们沛将军能有这样的胆识和气魄!话说他这个女儿可是了不得,容貌才情都是上上等,与沛家的大公子齐名!”
……
这个容貌才情上上等的沛家二小姐,此刻正罚跪在佛堂中,满肚子怨气没地方发泄。
昨夜那场落水,暮摇确是呛了几口水,不过转眼就被捞了起来,惊吓远大过受伤,上岸后她听见皇上和义父的声音,心知事情闹大了,干脆扮个柔弱,好逃脱责罚。
义父抱着她一路快马加鞭的赶回府里,沐浴更衣后,她已是困乏至极,没等太医赶到就沉沉睡去。这一觉直睡到日上三竿,暮摇张开眼就喊饿,连吃了两大碗粳米粥,才算彻底醒来,下床到院子里伸伸胳膊动动腿,又跟往常一样活蹦乱跳了。
刚打发青黛去跟沛殊报个平安,暮摇就看见大哥的贴身书童雨墨闪身进了院子。暮摇与这个哑巴书童向来交好,雨墨先前告假两月回了老家,想必是昨日才回来的。
“雨墨,”暮摇翻身坐上扶栏,笑吟吟地招呼着,“你掐的点儿可真准,我刚刚醒来,昨晚可把我折腾惨了!你回老家给我带了什么好的,番薯干还是葵花籽?”
雨墨连摆了摆手,又指指身后,一脸的紧张。暮摇不解,正想追问,就见大哥铁青着脸走了进来,暮摇心中一沉,暗叫不好,这个表情她再熟悉不过,正是自己大难临头的前兆。
果然,沛渊劈头盖脸的便是一句冷喝:“下来!”
暮摇战战兢兢地从扶栏上跳下,用眼神向雨墨求助,雨墨焦急的比划着,暮摇也不敢多看,垂着头兀自等着大哥发落。
“看来是我平日对你太过仁慈,才会让你折腾到太子头上!府里规矩不严,你便以为世间所有人都会让你三分,纵容你胡闹,一味的恣意妄行,胆大包天!若不是皇上与父亲恰巧路过,你便是溺水百次,也不要指望有人去救你!”沛渊的声量不高,却句句透着狠劲,直听得暮摇背脊发凉。雨墨见此情形,忙在一旁扯了扯暮摇的衣袖,暮摇心领神会,双膝一软,端端正正地跪了下去。
沛渊冷眼看着这一幕,丝毫不为所动,“冲我下跪有何用,你几时诚心反思过?你想跪自去佛堂给祖宗牌位好好跪着,跪满三日才许出来!”
暮摇傻了,大哥竟要罚她跪三日!给饭吃吗?许睡觉吗?脚跪肿了怎么办?她是被人推落水的,被欺负的那一方,何罪之有?
雨墨也跟着跪下,慌乱地打着手势向沛渊求饶。沛渊不愿多看,拧着眉侧过脸,“今日我不罚她,日后自有别人变着法儿的罚她。”雨墨听到这话怔了怔,满脸心疼地朝暮摇看去,暮摇仍是一副呆呆愣愣的表情傻跪着,怎样都没想通。
半晌后,沛渊失了耐性,双眼朝暮摇狠狠一瞪:“还不快去!”
罚跪,是暮摇打小的家课,前厅、书房、佛堂、□□处处都留有她罚跪的英姿,在哪儿被逮到在哪儿跪,干净又利落,至多半个时辰便能糊弄过去,拍拍衣裳上的浮尘,又是一条翻江倒海的好汉。
然而,今次的罚跪,与往常似乎大不一样。
暮摇已经整整跪了一下午,眼看着墙上的树影一寸寸西偏,佛龛前的高香落了一层又一层雪白香灰,却没见有人来叫她起身,连阿狸也不曾露面。
甫一跪下,暮摇便信心满满地想,不消半刻义父便会来救自己!半个时辰过去,暮摇恍悟,义父今日需上朝不在府里,那么沛殊多求求大哥,马上也会过来。又半个时辰过去,暮摇知道陈伯绝不忍心见她受罚。
一个时辰,两个时辰,暮摇执拗地坚信一定会有人前来救她,她只需再多等一会,再多一会就好。
屋梁高悬的佛堂幽深静谧,暮摇咬牙硬挺,与她作伴的,只有面前那二十七块牌位和不时从西窗下吹进的穿堂风。暮摇把能叫上名字的人都想了个遍,仍没等来半个人影,青砖地板阴冷坚硬,她双膝早已麻木,腹中更是饥渴难耐。
正暗自神伤着,忽听到大门吱嘎一声,暮摇大喜过望,连忙回头,只见原山正扶着门框发愣,夕照打在他的青衣青衫上,泛出柔和的金光,活像个瑞气沼沼的弥勒。
“你怎知我在这里?”暮摇没料到第一个来的会是这个小和尚